子时正刻,夜已深沉。
偌大的紫禁城此时一片黑暗。
一墙之隔的西苑,却是另一番景象。
尤其是位于西北方的清馥殿内外,宫灯高悬,人影绰绰。
当今天子爱修玄,这灯火通明的馥殿便是他焚香祷祝之所。
一名身穿蟒袍,腰系鸾带的宦官,此时正板着他那尖嘴猴腮的一张脸,站在殿外阶下。
他扫视一眼身前躬身垂头的一干宫女太监,这才尖着嗓子,低声训起话来。
“这几日皇爷心里不痛快,咱们得小心伺候着,要是出了什么篓子,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
一干宫女太监面面相觑,连忙将头缩得更低些,一起低声应下。
清馥殿内,三层高的台阶上,设着一张金色蒲团,上面盘腿坐着一名身穿淡青色金鹤纹道袍,头戴紫金道冠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看起来有五旬左右,此时他正微闭着双目,一张威严的脸上无喜无忧。
台阶下,同样站着一名身穿蟒袍的宦官,只是他的面相却颇为忠厚。
“黄锦,什么时候了?”蒲团上的中年人说话了。
“禀主子爷,三更过了一半了!”
那名面相忠厚的宦官,连忙答道。
原来他就是新任司礼监掌事,兼总督东厂的大太监黄锦。
蒲团上的中年人终于睁开眼,伸手捋了一把颌下长须,却不再开口。
黄锦却连忙跪地,带着哭腔道:“主子爷心系东南倭患,三天都未进一粒米了!”
顿一顿,他一边给中年男子磕头,一边哀求道:“求主子爷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保重龙体啊!”
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这大明天下的主人,自封飞玄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朕无事!”
嘉靖帝见黄锦不住磕头,这才摆摆手,自己却要起来。
黄锦见状连忙爬到台阶旁,伸出双手,将主人轻轻扶住。
嘉靖帝下了台阶,信步走到紧闭的红木窗旁,伸手推开了雕花窗页。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嘉靖帝却觉得这风刚好可以压下心头的燥热。
黄锦伸手想要去关窗户,却被嘉靖帝一个眼神给止住了。
“主子爷,小心着凉!”黄锦小声劝道。
“呵呵,朕道法通玄,夏不畏暑,冬不畏寒,这区区夜风岂敢欺朕?”
嘉靖帝看似反问,语气却丝毫地不容置疑。
黄锦无法,只得从旁边的衣架上拿来赭黄鹤氅,轻轻为主人披上。
嘉靖帝的目光穿过西苑,望向更远的南城方向。
好半晌,他才沉声问道:“内阁那边是怎么说的?”
“禀主子爷,晚间严阁老送来密报,说戚继光在台州九战九胜,确为属实……”
黄锦不明主人心思,说话不太利索。
嘉靖帝伸手狠狠拍在窗棂上,对着窗外的凉风恨声道:
“怎么戚继光一去,就这边也胜,那边也胜。那些原来的官兵们,是做什么吃的?”
说话间,他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在了黄锦身上。
“你说,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黄锦咽下唾沫,又低声道:“奴婢,奴婢不知啊。”
“还是张居正举荐得好。”嘉靖帝冷笑一声,淡淡道:“严阁老终究还是老迈了。”
“启禀陛下,奴婢黄昏时去值庐,严阁老正呼呼大睡呢!”
“哦?”嘉靖帝剑眉一挑,沉声问道:“那严世藩呢,可在旁侍奉着?”
“小……在,他在的。”黄锦头一缩,差点说错话。
嘉靖帝垂下头,在殿中不断地踱起步子来。
终于,他停下步子,望向殿中面南而设的香案。
此时香案前的鎏金铜炉中,正袅袅往外冒着青烟。
“走了吴鹏,又来了欧阳必进。”嘉靖帝低声念叨两句,一脸不满道:
“这大明的吏部,到底是姓朱还是姓严啊?!”
话音刚落,却见一道白光透过窗户,将整个大殿内照得亮如白昼。
“轰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天上传来,似乎要将这天撕裂一般。
巨大的雷声,似是要将整个清馥殿掀起来,殿内殿外,一应陈设,无不被震得晃动不已。
伏在地上的黄锦,被惊得猛地抬起头。
他瞥见,主人的脸上,被闪电映得白蒙蒙一片,根本看不清表情。
~
五月初七,下了数日的小雨终于停歇,天气也终于放晴。
巳牌末刻,一顶蓝呢官轿,进了澄清坊的十王府街,停在了第三座府邸前。
这座府邸阔五间,一对朱漆大门上,遍布着纵九横七,六十三个鎏金铜钉,门外有一对七尺高的石狮子张牙舞爪,显得十分气派。
官轿中下来一名年约五旬,颌下留着大胡子,身着红色官袍、孔雀补子的男子。
只见他刚下了轿子,看着门楣上的‘裕王府’牌匾。
高拱轻叹了一口气,低头从侧门进了王府。
与外面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不同。
王府内的各色楼台厅堂,一应陈设等,却显得十分朴素简洁。
此时府中的花厅中,一名身着青色湖绸长衫,头束玉簪的青年人,正坐在一张红木八仙桌旁,端着一个蓝边青瓷碗,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米粥。
这青年人看着年不过三十,宽鼻阔目,和嘉靖帝的面貌也有几分相似。
他正是当今圣上嘉靖帝三子、预备太子——裕王朱载坖(音忌)。
不多时,见那红袍官员进来厅中,裕王殿下便放下碗,站起来迎接。
“老师可曾用过午饭,一起用吧?”
能被裕王称为老师的,自然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如今升任了太常寺卿,裕王府的侍讲学士高拱高肃卿。
只见高拱先朝裕王行了一揖,才直起身子,操着沙哑的嗓子道:“殿下,老臣问过了,户部那边依旧是不准!”
“什么?”裕王殿下闻言,整个人一惊。
他愤而起身,脸上尽是不满之色。
“姓严的卡了我裕王府三年的用度,他到底想做什么?!”
“大约是因为景王就藩的事,那边对王爷很有看法。”高拱也是一脸无奈道:
“短时间内,户部的银子,是拿不到了,殿下还得另想法子。”
“如今本王里外里,已欠了近万两银子。”裕王原本愤怒的脸上,露出挫败的神情,他喃喃道:“要不……”
管家周顺的到来,适时打断了裕王的话。
“王爷,外面有位自称李平安的公子求见!”
“李平安?”裕王闻言一愣,满北京城,他并不认识这位啊。
那边的高拱却接过话茬,好奇道:
“这位李公子可说,为了何事求见王爷?”
周顺如实答道:“李公子说,他是为解王爷心忧而来。”
“哦?!”裕王和高拱闻言,眼前俱是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