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海的夏天,炽热得仿佛要将整个城市点燃。气象预报里那看似吓人的38℃,实则远远追不上地表的真实温度。街头巷尾,冷饮店的冰柜结着厚厚的霜花,可这丝毫无法阻挡热浪的侵袭;空调风扇在各家窗台不知疲倦地转动,却只能掀起一波又一波令人窒息的热浪;就连树上的蝉鸣,都被这高温烤得带着焦糊味,声声透着难耐的燥热。
在这样的酷热之下,韩清洋把每周三次的家教课提前到了清晨八点。他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蒸腾的街道上,后颈的汗水不停地渗出,很快就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的云状痕迹。每一次蹬动自行车的踏板,都像在与这酷热的天气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周一早晨六点半,柔和的晨光透过309的窗户,洒在宿舍的地面上。赵玉宝和胡秀春还在上铺酣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韩清洋则蹑手蹑脚地收拾利索,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吵醒熟睡的室友。他轻轻关上309的房门,恰好看到张平和王罡每人提着一个大提包、背着一个双肩背,从310走出来。
“这么早就出去,赶火车?”韩清洋满是好奇,轻声地问道。
张平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热情地递了过来:“昨晚上,我们哥俩没找到你,这是我们晋城老家的地址。等你忙完家教,带女朋友过来玩几天,正好赶上我们那儿的消夏灯会,可热闹了!”他的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期待。
韩清洋接过纸条,脸上带着一丝歉意:“这些天实在太忙了,明天还有个社会调查的培训,忙过这个月,我一定带女朋友去见识见识。”
韩清洋推着自行车,后衣架上驮着两人的提包,三人一同往西门走去。清晨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一路上,张平和王罡还在兴致勃勃地描述着晋城消夏灯会的热闹场景,那些特色小吃、绚丽花灯,听得韩清洋有些心驰神往。在大门附近,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韩清洋目送着两人上车离去,然后跨上自行车,迎着渐渐炽热起来的阳光,朝着河北区进发了。
周二上午九点,计算机系的301教室里,吊扇在天花板上呼呼作响,可那转动的叶片似乎只是徒劳,并没有给这闷热的空间带来多少凉意。七十多名暑假未离校的师大学生齐聚一堂,听王功讲解社会调查的方法。身材矮小的王功站在讲台上,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洇出了一大片汗渍。
他在黑板上画的街道图旁,端端正正地写下“右手定则”四个大字,然后说道:“这可不是迷宫解法,而是商业普查的黄金法则。”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绿豆眼在镜片后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咱们在调查走访时,每个路口右转,能保证覆盖90%的临街商铺......”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在这略显嘈杂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老师,要是遇到死胡同可咋办?”后排有人举手提问。王功不慌不忙地在地图上画了个箭头,耐心解释道:“原路返回,遇路口继续右转,就像计算机遍历算法,穷尽所有可能。”他的回答简洁明了,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让复杂的问题变得简单易懂。
讲到最后,王功突然神色严肃起来,表情凝重地说:“记住,在这个环形的道路上,我们会遇到很多小卖部、大小超市、各种商店、音像店、咖啡店、歌厅舞厅等。每进一家店,就是完成一个循环。你们的每一个标记,都在为城市商业数据库添砖加瓦。”他举起一沓照片,提高了声音强调着:“一定要把这些商品刻进脑子里,漏掉任何一个,就可能拿不到调查这家的酬金,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了......”同学们高声喊道,充满了对即将开始的社会调查的期待。
王功看着大家传阅完照片后,随即说道:“我们数聚星公司给大家每人准备了一份简易的地图,一把雨伞和一把小折扇。今天派发完第一批任务,大家先在地图上圈画出要走访的区域,然后趁着早晚凉快时去实习一遍。周五上午把表格交到勤工俭学中心,我会仔细检验大家的劳动成果,等全市的调查结束后,我们会给大家发工资。”他详细地交代着任务和要求,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全。
“王老师,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薪水?”有的学生忍不住问道。
“在你们暑假结束前,肯定能拿到,我们公司与勤工俭学中心签了协议,还给每人交了一百元的押金,这个大家请放心!最后提醒一下:这些天气温太高,大家要注意防暑。还有,一定要把表格填写整齐、圈画清楚,否则你真可能拿不到工资!大家要是没什么疑问,就来我这里签份协议,领取第一次任务,每人再拿一瓶矿泉水。”
“同学们不要挤,大家排好队伍,一个一个来!”赵玉宝和胡秀春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维持着现场的秩序。王功在讲台旁的课桌上与大家依次签着协议、派发任务,韩清洋则给每人发放地图、雨伞和折扇。教室里一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同学们排着队,脸上带着期待和兴奋的神情,依次领取自己的任务和物品。
将近两个小时,七十多人签了协议、领取了任务,培训活动圆满结束。王功看着同学们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期待。他深知,这些学生虽然年轻,但都充满了活力和潜力,他相信他们一定能出色地完成这次商业普查任务。
韩清洋、赵玉宝和胡秀春各从王功那儿领取了一份任务,随后送走了王功,三人抱着剩下的雨伞、折扇和矿泉水,一同返回勤工俭学中心。一路上,烈日高悬,炽热的阳光烤得地面发烫,仿佛要将鞋底融化。
“你们说这个社会调查靠谱吗?我咋总觉得这个王功不太可信呢!”赵玉宝拖着沉重的步伐,手里晃着调查表,满脸怀疑地发问,语气中满是倦怠。
“我觉得行,这应该比推广千年虫软件靠谱多了。”韩清洋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坚定地回应,“胡秀,咱们那个千年虫软件卖出去多少套了?”
“到现在才卖出去二百多套,我看是很难再卖动了。”胡秀春无奈地摇摇头,“第一天有人一套都没卖出去,干脆就撂挑子了,到现在得有一半多不干了。”
“二百多套,每套给他们派发30元,咱们提成20元,算下来也有四五千了,这可不少啦!开学前咱们和王津结算一下,然后分红!”韩清洋有条不紊地分析着,“这段时间,胡秀为千年虫的业务付出了不少,得给你发个大红包。玉宝,你看这个社会调查,是你来负责还是让胡秀负责?”
“我总感觉这个王功不靠谱,不行还是让春儿来负责吧!”赵玉宝想都没想,直接推脱道,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想多事的慵懒。
“嘿嘿!我看清洋说的没错,你就是爱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个子小的在你眼里都不是好人,要不这回你也负责一次,和王功好好接触接触!”胡秀春半开玩笑地调侃着。
“要不这么着,咱们仨先跑两天,完成一次调查后再做决定!”韩清洋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行,那就先这么定!”两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原以为简单的社会调查,真正做起来才发现困难重重。首先,学生们需要和商家耐心沟通,只有得到对方的允许后才能进店调查。而且,调查过程中还要向商家询问各种问题,这难免会引起一些商家的反感,再加上天气酷热难耐,有些学生做到一半就打了退堂鼓。
王功给学生们派发的第一批任务,调查区域都在津海市区一些落后破旧的地方。这些地方不仅离学校远,商店数量还少得可怜。韩清洋、胡秀春和赵玉宝第一天出去,在烈日下奔波了许久,却只走访了二三十家门店。三人顶着酷暑,疲惫不堪地先后回到了学校,晚上围坐在一起,没精打采地喝着啤酒,试图缓解一天的疲乏。
“我说这个调查不行吧!一天出去得十个小时了,才挣了三十多块钱,你们说这活还能干吗?”赵玉宝瘫坐在椅子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开始抱怨起来。
“玉宝,我觉得咱不能只看眼前这点利益,万事开头难,等慢慢熟悉了流程,肯定会快起来的。”韩清洋一边擦着汗,一边耐心地劝解,“我这一天虽然走访的门店不到三十家,但起码两天的饭钱有着落了,而且,和商家打交道还能锻炼自己的沟通能力呢!”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乐观和坚定,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困难击退。
“我也没想到社会调查这么难干,不过一天要是能挣三十多,一个月下来也有千把块钱了,现在工厂上班的也就四五百吧?”胡秀春分析着,“我觉得这活还能干。”
“走着瞧吧!这次干完了,不行我就在102收表吧!实在受不了外面这高温了。”赵玉宝说完,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满脸的不情愿。
“我说玉宝,你就得锻炼锻炼,你看看这俩月你都胖成啥样了!”胡秀春笑着打趣道。
“我长胖是因为献血的缘故,嗨!啥也别说了,咱们喝酒吧!”赵玉宝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端起啤酒瓶,一饮而尽,试图用酒精驱散心中的烦躁。
周五早上,晨曦初露,王功便早早地来到了勤工俭学中心。韩清洋、赵玉宝和胡秀春三人一见到他,立刻将精心整理好的调查表格递上。王功接过表格,坐在桌前,戴上眼镜,仔细地逐行审核起来。他时而微微点头,时而眉头轻皱,手中的红笔不时在纸上圈圈画画。
一番审核后,王功抬起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先后表扬了胡秀春和韩清洋,称赞他们的调查表填写得清晰整齐,内容详实,看得出是用心对待这份工作了。随后,他又指出了赵玉宝在填写中的多处错误,赵玉宝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没过多久,大部分同学都陆续前来交表。一时间,勤工俭学中心里热闹起来,同学们围在王功身边,交表的同时还小声交流着这几天调查的经历。王功见状,赶忙让赵玉宝帮忙维持秩序,又招呼韩清洋和胡秀春一起协助他审核表格。
王功一边审核,一边耐心地给同学们讲解问题;韩清洋则专注地核对数据,遇到疑问便轻声询问;胡秀春在一旁帮忙整理表格,确保一切有条不紊。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他们共收齐了56人的作业。然而,其他同学的作业状况百出,有的错误较多,有的填写模糊不清,甚至还有几个人没能完成任务,直接提出了辞职。
面对这些情况,王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逐一给同学们指出了问题,耐心指导他们进行更正。在他的努力下,最终有67名同学的作业合格上交,而那几个实在无法完成任务的同学则选择了离开。
完成这一切后,王功又给大家派发了第二批任务。考虑到赵玉宝在审核表格方面的能力有所欠缺,王功特意将审核任务的注意事项详细地向他交代了一遍,然后安排他平时就在102接收大家交上来的作业,自己则每隔三天来验收一次。对于那些做了一半就放弃的任务,王功自己默默地领走,打算找时间亲自处理。
在这段时间里,韩清洋展现出了令人钦佩的毅力和吃苦精神。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照亮校园,韩清洋就已经收拾好行囊,怀揣着调查表,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出发了。
烈日高悬,酷热难耐,韩清洋穿梭在大街小巷,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头、脸颊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衫。每走访一家门店,他都要耐心地与店主沟通,详细地询问各种问题,认真地填写表格。有些店主一开始并不配合,对他态度冷淡,甚至直接拒绝他的调查,但韩清洋从不气馁,总是微笑着向对方解释调查的意义和目的,一次不行就两次,直到获得对方的同意。
到了中午时分,韩清洋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双腿发软。但他为了节省时间和费用,从不舍得去餐馆吃饭,只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两张大饼或是几个馒头,就着背包里早已放凉的大瓶白开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简单的午餐过后,他稍作休息,便又一头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继续他的调查工作。
有时,天气会突然发生变化。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韩清洋骑着自行车,常常被大雨困在半路,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从背包里拿出雨伞,艰难地一手撑伞,一手推着车,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手中的调查表,生怕被雨水淋湿,因为他知道,每打湿一份表格,就意味着一元零五分的报酬泡了汤。每当此时,他就会想起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在烈日和暴雨下那拼命挣扎的场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同情,也更坚定了自己坚持下去的决心。
王功在派发任务时很有自己的考量,他会根据同学们的工作表现,将一些比较好的区域派发给那些工作认真、仔细调查的学生。韩清洋就因为出色的表现,在第三批任务中领到了体院北批发市场这个区域。
在交接任务时,王功朝他狡黠地笑了笑:“这可是块肥肉,得牙口好才能吃下去!”当时韩清洋并没有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当他站在体院北批发市场前,看着眼前那让他震惊不已的场景,此时才明白王功那句话的含义。
这个巨大的批发市场,占地得有百十亩地,规模宏大,气势非凡。市场被清晰地划分成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分别售卖不同类型的商品,有副食调料、日用百货、服装鞋帽、五金家电等等。在市场四周的外围,还有上百家门脸房,商家们在这里经营着各种各样的买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韩清洋深吸一口气,走进了第一个区域——副食调料批发市场。这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调料的味道。他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里,一家一家地走访门店。每到一家店,他都礼貌地向店主问好,然后详细地说明来意,认真地进行调查。尽管环境嘈杂,工作难度较大,但韩清洋始终保持着专注和耐心。仅仅一个上午,他就成功调查了六十三家门店。
中午,韩清洋感到饥肠辘辘,他在市场外的路边摊花了一块钱买了四个烧饼,又从背包里拿出自己准备的榨菜,就着吃了起来。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他只用了几分钟就匆匆吃完了这顿简单的午饭,然后便马不停蹄地返回市场,继续投入到调查之中。
下午六点半,市场里开始清场了,工作人员开始催促商家和顾客离场。韩清洋还在争分夺秒地进行最后的调查,直到被工作人员赶出来,他才停下手中的笔。此时,他的调查表序号已经填到了142号。这一天,他一共完成了141份调查表,按照每份1.05元的报酬计算,他这一天就挣了148元。
韩清洋迎着清凉的晚风,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返回学校。他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几乎不听使唤,但他的心中却十分充实和满足。这一天的辛勤付出,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努力和收获,也让他更加坚信,只要坚持不懈,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
回到学校已经八点了,韩清洋径直来到小卖部,买了三瓶冰镇的豪门啤酒、一包果仁和一份炒饭。当他推开宿舍的房门,赵玉宝和胡秀春正在聚精会神地观看着香港电视剧《鹿鼎记》。韩清洋笑着招呼两人先喝着,自己则端着脸盆,去水房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凉水澡。清凉的自来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洗去了他一天的汗水和疲惫,也洗去了心中的烦躁和压力。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和舒适,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七月底的津海,暑气愈发浓烈,参与社会调查的同学人数锐减,来领任务的同学只剩下三十多人。一部分同学已经挣够了下学年的学费,便选择停下忙碌的脚步,不再拼命挣钱;而另一部分同学实在难以忍受三伏天的酷热,在中途无奈退出;但这留下来的三十多人,皆是咬着牙,在烈日与汗水的交织中坚持了过来。
胡秀春趁着休息的时间,私下里和韩清洋交流了社会调查的收入情况。两人一算,都惊喜地发现自己挣了一千多块钱。这笔收入,对于还在求学的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也是这段时间辛苦付出的最好证明。反观赵玉宝,他每天坐在102室,负责收取表格。闲暇时,他便翻翻纸牌,或是沉浸在电脑游戏《红色警戒》的虚拟世界里,偶尔还会去上每周两次的家教课,日子过得相对轻松惬意。
进入八月初,社会调查的任务逐渐减少。王功依旧每周五按时来到师大,他告知大家,调查工作将在本月二十号正式结束。前几批调查的报酬,他已经分批打到了韩清洋的银行卡里,并嘱托清洋在月底发放给同学们。这一系列的安排,让大家对这份工作的收尾有了清晰的认知,也都开始默默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成果结算。
与此同时,张平和王罡这几天给韩清洋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两人热情洋溢,邀请他过些天去晋城游玩,还特意提到本月中旬晋城的天气就会凉快下来,十分适合出行,并且再三嘱咐清洋一定要带上自己的女朋友。韩清洋听着他们的盛情邀约,脑海中浮现出晋城的美景和朋友的笑脸,欣然在电话里答应了。他心想,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弥补一下这段时间因为自己太过忙碌而对明菲的冷落,和她一起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假期里,韩清洋虽然忙碌,但也不忘在晚上抽出时间给父母打电话。电话接通,父母在亲家的小卖部里关切地询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什么时候回家?清洋说自己最近实在太忙,既要做家教,又要参与打工,得等到八月中下旬才有空休息。他深知家人难得相聚,便提议让全家来津海的水上公园玩一天,共享天伦之乐。然而,母亲在电话那头高兴地告诉他,二姐清芳怀孕了,行动不便;清泽正在家里紧张地复习,准备在冬天考研,也不想出来玩。最终,经过一番商量,只得定下来父母和大姐来市里玩一天。
在这段忙碌的日子里,明菲也时常牵挂着清洋。她给清洋打过几次传呼,询问他暑假在学校的生活。韩清洋将自己做家教、参与社会调查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向她和盘托出。明菲听后,满是心疼,在电话里温柔地嘱咐他一定要注意防暑,不要累坏了自己。虽然韩清洋嘴上应承着,但他心中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在暑假里大干一场,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拼搏。他还告诉明菲,晋城的同学邀请他们俩去那边玩几天,明菲听后表示自己得在二伯的葫芦地里帮忙,具体哪天出来得提前和二伯说。
撂下电话,韩清洋的思绪不禁飘远,脑海中浮现出在葫芦地里忙碌的明菲。想象着那一片片翠绿的葫芦叶下,一个个造型各异的葫芦在轻风的吹拂下频频点头,仿佛在向他诉说着丰收的喜悦,也诉说着家人对他的思念。而他,也在这忙碌的时光里,愈发期待与亲人相聚的那一刻,也期待着能和明菲一起去晋城,开启一段美好的旅程。
明菲的二伯叫李宝田,这些年一直经营着自己的葫芦生意。说起李宝田种葫芦,还有一段耐人寻味的佳话。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李宝田因为严重的痔疮住进了津海市肛肠专科医院。在医院的病房与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夏日的闷热让人烦躁不安。李宝田躺在病床上,听着邻床那位七十多岁老人因疼痛发出的呻吟,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位自称李国安的老人,每次护工喂饭时都要把脸转向墙壁,而粥汤总会顺着嘴角流进衣领。
"他闺女咋又没来?"李宝田望着空荡的床头柜,那里除了降压和降糖药再无他物。妻子王翠兰边削苹果边叹气:"听说他那四个孩子轮流推,谁都不愿多管一天。"
第二天中午,王翠兰提着保温桶刚进病房,就看见李国安正吃着干馒头就咸菜。"大爷,别吃那个了,快尝尝我包的三鲜馅饺子。"她把冒着热气的饭盒放在老人床头,转身又从包里掏出一张烙饼,"这是特意给您烙的,放软乎了好消化。"
老人颤抖着接过筷子,饺子皮咬开的瞬间,虾仁的鲜香混着韭菜的清爽在舌尖炸开。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李宝田手忙脚乱递纸巾,却听见老人哽咽着说:"我闺女...有二十年没给我做过热乎饭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翠兰变着花样送饭。清晨的小米粥配腌萝卜,中午的排骨炖豆角,傍晚的南瓜粥和鸡蛋饼。李国安床头渐渐堆起各种吃食:晒干的咸萝卜条、自家腌的糖蒜、亲手炸的大麻花。"大爷,这是我昨天刚从田里挑的荠菜,您尝尝这饺子,看看新鲜不?"
看着老人孤苦的样子,李宝田心生恻隐,他和媳妇经过一番商量,想把老人接到自家住。于是,在一个合适的机会,他向老人说道:“大爷,您出了院就去我家住吧!只要您不嫌弃,我就把您当老的养,现在我们农村也富了,家里添副筷子那不叫事。我父母走得早,您要是看得起我,就把我当成您的亲儿子,她就是您儿媳妇。”
拆线那天,李宝田正在收拾行李,突然听到躺在病床上的李国安轻声说:"大兄弟,你说...要是我真去你家住..."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翠兰打断了:"大爷,您就把心搁肚子里,俺们家那五间大瓦房,东屋早就给您拾掇好了。"
过了些日子,李国安老人真的住进了宝田家。他把自己种葫芦的手艺传给了李宝田,没事就在田间地头给宝田讲着自己的人生经验。秋天的庄稼地泛着油绿的光,李国安蹲在地头,手中捻动着新鲜的土壤。"这黑胶土就是金不换啊!当年我在山东见过整块地种葫芦的,那成色..."老人突然咳嗽起来,李宝田赶紧扶他坐下。
"第一年种葫芦,咱不能贪多。"老人指着远处的竹架,"先搭个三亩地的棚子试试。"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后竟是各种葫芦籽,他给夫妻俩讲解着:"这是手捻葫芦,这是八宝葫芦,还有这个..."他指尖停在一粒深褐色的种子上,"这是我师傅传给我的'将军肚',能长到半人高。"
三伏天的太阳像火盆,李宝田光着膀子在地里忙活。搭架子时竹篙总往下滑,老人踩着梯子亲自示范:"绑绳要打梅花结,风一吹就松的那都是外行!"挂模时葫芦总从石膏壳里掉出来,老人蹲在田埂上抽着烟:“急啥?等露水下来再套模,葫芦自己就长进去了。”
中秋前夜,狂风卷着暴雨砸下来。李宝田打着手电冲进葫芦地,看见老人正在雨中捆扎着被掀翻的塑料布。"快把绳子递过来!"老人嘶吼着,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往下淌。夫妻俩和老人在地里折腾了半宿,天亮时才发现三亩地的葫芦模子被冲得七零八落。
"完了,这下全完了..."王翠兰和李宝田瘫坐在泥水里,看着满地东倒西歪的葫芦秧,一筹莫展。老人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大声说道:"当年我在东北种葫芦,零下二三十度都挺过来了。这点风雨算啥?"他从兜里掏出个小葫芦,"瞧见没?这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不倒翁',再大的风都吹不倒。"
第二年春天,李宝田的葫芦摊在津海花鸟市场支了起来。李国安戴着老花镜坐在摊位前,用刻刀在葫芦上雕着花鸟。"嘿!大爷,您这手艺真是绝了!"有顾客拿起个八宝葫芦,观赏着六面开窗各雕着不同的图案。老人嘿嘿一笑:"这算啥?我还会在葫芦里刻《孙子兵法》呢!"
李宝田的葫芦摊从此名声大噪,消息传开后,京城片家园的商人找上门来。"老李,我要订三百个手捻葫芦,要带龙头的。"津海市年画的传承人也来了:"能不能在葫芦上烫画?咱们合作开发个系列。"
如今的四高台,乃至大蒲洼,家家户户都知道李宝田种葫芦挣了钱。李国安教他在葫芦上雕出长城、脸谱、京剧人物,产品远销海外。去年中秋,老人收到从纽约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抱着葫芦的照片,旁边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李爷爷,我的葫芦店开业了!"
李宝田的葫芦生意越做越大,田里的农活也越来越多,因此他请了不少帮工。大哥宝明一家都来给他帮忙,明菲一到暑假就泡在葫芦地里。有时,她会举着个奇形怪状的葫芦,问李国安:"爷爷,这个葫芦怎么长歪了?"老人眯着眼笑:"歪有歪的用处,这叫'济公葫芦',正好配上周庄的紫砂壶。"
又是一个葫芦丰收的季节,李国安老人的八十大寿在葫芦架下举行。当天,他的四个子女突然出现在李台村口,每人手里都提着礼盒。"爹,我们想接您回城里住..."话没说完就被老人打断了:"我在这儿挺好,有宝田一家陪着,比啥都强!"
月光洒在葫芦叶上,映射出一片柔和的光晕,李宝田和老人坐在田边的竹椅上抽着旱烟。他望着满架的葫芦,心中满是感慨:"大爷,您后悔过吗?"老人磕了磕烟袋:"后悔啥?当年要不是你们两口子,我早烂在医院了。"他摸出个小葫芦塞给李宝田,"这是我新琢磨的'四世同堂',等你那侄女——明菲结婚时给她当陪嫁。"
葫芦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李宝田望着这片他曾认为贫瘠的土地,如今已被月光镀上一层金色,像极了老人掌心那些包浆的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