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乃顺参加工作后,滨海城区的繁华景象,在他眼中都比不上姐姐家的温暖。每逢周末,他总会从滨海乘坐长途前往两位姐姐家。长途车在公路上颠簸前行,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而他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姐姐的身边。他本打算把每月辛苦挣来的工资平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维持生活,另外两份分别给二姐和三姐。在他心里,这是对她俩多年来无私付出的最起码回报。
然而,乃英听到他的想法后,语重心长地说:“乃顺啊,你能想着我们,姐心里很高兴。但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得趁现在多攒点钱,置办个像样的房子,娶个贤惠的媳妇,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不枉我们供你这么多年。”在两个姐姐的劝说下,乃顺心中的执拗才渐渐消散。既然姐姐不收他的工资,之后每逢节假日,他便穿梭在热闹的集市与商场,精心挑选许多好吃的,或是质地优良、花色漂亮的布料送给姐姐。
心灵手巧的清芬,每次收到布料,眼中都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会把布料平摊在桌子上,仔细抚摸,感受质感,并在脑海中构思全家人衣服的样式。随后,她便坐在缝纫机前,熟练地裁剪制作衣服。长贵穿上她做的新衣服,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从此再没穿过有补丁的衣服。甚至郭凡、郭成两兄弟,每年也能在清芬的巧手下,拥有一身崭新的衣服,穿在身上,让他们在小伙伴面前都挺直了腰杆。
说起郭家两兄弟,命运对他们着实有些残酷。自小没了母亲,他们就像两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幼苗,靠着吃张舅妈和韩老婶的奶,一点点艰难地长大。当年的郭玉才,日子过得比张瑞年还要艰难许多。每天,他都要背着年幼的郭成,抱着稍大些的郭凡,脚步匆匆地来到春生家借奶。乃英生清芬时,奶水充足,足以喂养清芬和长贵两个孩子。可如今,既要喂养清洋和清泽,还要接济玉才的两个儿子,她的身体渐渐吃不消了,每次喂奶时,脸上都会露出疲惫的神情。
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大小子,玉才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焦急。每天,除了抱着孩子在村里奔走借奶,回到家还要忙着用加了白糖的稀粥喂儿子。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他只能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准备食物。干活的时候,他只能把孩子寄托在几个哥哥家,拜托嫂子或年迈的母亲帮忙照看,可即便如此,玉才的生活依旧充满了艰辛。
终日的起早贪黑,既当爹又当妈,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郭玉才终于把俩孩子拉扯到上学的年纪。本以为生活能稍有起色,新的困难却接踵而至。学校要收取学杂费和书本费,这让本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郭家更是雪上加霜。玉才为了凑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也变得愈发稀疏。他从之前给孩子借奶,变成了现在低声下气地给孩子借钱,每次去借钱,他都要在心里鼓起好大的勇气,面对别人的质疑和为难,他只能默默忍受。
郭凡和郭成两兄弟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俩知道父亲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平日里,除了帮父亲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一有空就去村子周边捡拾废品。他们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垃圾堆和大街小巷,眼睛紧紧盯着地上,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卖钱的东西。每次卖了废品,换来那一点点零用钱,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满心欢喜地跑回家交给父亲。兄弟俩很聪明,对学习也充满了热情,无奈家里实在太穷了。小时候不懂事,他们总去清洋家蹭饭,后来上了学、懂了事,他们便很少去了,生怕给清洋家添麻烦。乃英知道这俩孩子吃不饱,总让清洋和清泽给他们带一些棒子饽饽或几个咸菜疙瘩,并叮嘱他们多吃点。
那年大蒲洼分洪,洪水如猛兽般肆虐,淹没了大片的农田,粮食颗粒无收。生产队给各户分一定的口粮,可孩子的口粮较少。春生家守着村边,能开出一片菜园,种些蔬菜,日子还算好过些,但玉才家就惨了,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寒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郭玉才穿着破旧的棉袄,缩着身子来到韩家。他站在门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和春生借十元钱过年。春生什么也没说,马上让媳妇给他拿了二十块钱,又从自家咸菜缸里捞了半鱼鳞袋的咸菜,临走时还从屋里拿出十几条咸鱼和几罐辣酱,一股脑地塞给了玉才。玉才接过这些东西,眼眶湿润了,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这年春生家的日子比往年要紧巴一些,但终究没让郭凡和郭成两个孩子挨饿。郭玉才终日在土里刨食,辛苦劳作,却终究没有太多的收入,在这种反复的煎熬中,俩孩子勉强上完了小学。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九零年的夏末,郭凡和郭成要上初中了。面对“高昂”的学杂费和书本费,郭玉才真是犯了难。他不敢直视两个孩子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更没脸去找韩春生借钱了,因为清洋和清泽也要上初中,况且春生的两个闺女自打初中毕业就去地毯厂扎毯挣钱了。
两个孩子在初中报到后拿回了两张收费单,学费 30元,杂费 25元,书本费 24.8元。郭玉才接过两张单子,手微微颤抖着,怔在那里半天也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无奈,脑海中不断想着该如何凑足这笔钱。
当晚,昏暗的灯光下,郭玉才把一堆毛票摊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数了又数,手指在毛票上摩挲着,仿佛这样就能多生出一些钱来。终于凑足了八十多元,可这还是不够两个孩子上学的费用。他叫来两个孩子,看着他俩,嘴唇动了动,却半晌才开口:“儿啊!爸对不起你俩!咱家就这么多钱了,不够供你俩上初中的,爸给你俩做了两个签,咱们抽签决定谁去上学,行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脸上写满了愧疚。
“爸!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去刘大拿的地毯厂学徒。”郭成在一旁低着头,小声地说。他心里明白,父亲太不容易了,他想为这个家分担一些。
玉才愣了好一会儿,眼眶微微泛红,才对郭成说了一句:“成啊,爸对不起你啊……”他伸出粗糙的手,摸了摸郭成的头,心中满是对孩子的亏欠。
转天一大早,郭凡把学费揣在兜里,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去上学了。玉才则领着郭成,脚步沉重地去找刘大拿。刘大拿此时已担任大蒲洼乡中的副校长,仍旧管理着自己的地毯厂。他坐在办公桌前,听完郭玉才的诉求后,看着父子俩,不禁犯了难。收下这个孩子吧,但年龄实在太小了,在校办工厂里要是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干活,他不知道会被别人怎么说。
刘大拿低着头思来想去,又不想直接拒绝郭玉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父子俩,缓缓地说:“玉才呀!不是我不收咱孩子,你也知道现在的厂子是校办工厂,如果收一个该上初一的孩子来上班,上面查下来,我真是不好交代!”见到郭玉才面如死灰、孩子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刘大拿心中一软,继续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们爷儿俩想了个辙。现在是夏秋交季,咱们乡中那些学生每天中午放学都习惯从街里买些冰棍儿、饮料之类的。我建议让咱儿子赶在中午放学、下午上学时在校门口卖一会儿冰棍儿,这样一天的收入肯定不比在地毯厂上班差。我和学校门房的大爷说一声,让他别赶咱家孩子,你说这样行吗?”
父子俩听完刘大拿的建议,相互对视了一眼,玉才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郭成则向父亲点了点头。郭玉才心里顿时豁亮了,急忙站起身来,紧紧握住刘大拿的手,不停地感谢着,然后马上回家准备卖冰棍的行头了。
初中开学的第二天,阳光洒在校园里,清洋、清泽、明菲、郭凡等几个孩子背着书包,里面装着崭新的书本,脸上洋溢着对新知识的渴望,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中午放学时,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校门,他们看到郭成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停在校门口的路中央,后衣架上驮着一个白木箱,箱子上面盖着雪白的小棉被,侧面各有两个红红的大字:冰棍。
这时的初中生,兜里一般都装几元钱,条件好的装个几十上百的也不新鲜。学生们看到校门口居然有卖冰棍儿的,像发现宝藏一样围拢了过来。你买一根冰棍儿花一毛,他买一包刨冰花两角,一会儿的工夫,一箱子冰棍儿就卖完了,居然还有几个孩子没买到,眼巴巴地问郭成下午还来不来?
郭成收拾好冰柜箱子,捋齐手中的毛票,正要骑车往清城取第二趟冰棍儿时,才发现郭凡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
“小成,咱回家吧!”郭凡看着弟弟,眼中满是关切。
“哥,你先回去吧,上午我就吃晚饭了,爸做好饭在家等着你呢!你赶紧回去吧!”郭成一边说着,一边把毛票仔细地放进兜里。
“那你不回家吃饭,干什么去呀?”郭凡问道。
“我得去趟清城,晌午这时正好跑一个来回,我再取一箱,等你们下午上学来正好卖。”郭成说着,已经跨上了自行车。
“那你慢点骑,路上注意安全!”郭凡不放心地叮嘱道。
“好嘞!”郭成用力一蹬,车子像风似的一溜烟就没影了。
郭凡站在校门口,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心中满是对弟弟的心疼与愧疚。
中午,郭凡到家时,玉才正好做熟饭,当他把饭菜摆到桌子上,郭凡却没吃。他看着父亲那苍老的面容和满是老茧的双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爸,我不想上学了,我和小成一起卖冰棍吧!”郭凡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说什么?”玉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讶地看着儿子。
“我说我不想上学了。”郭凡低下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
“为啥不想上学?”玉才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我不想看着小成和您这样供给我,我也要挣钱养家!”郭凡抬起头,眼中满是坚定。
“你养个屁!”郭玉才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气得脸色发青,他心里明白,孩子是心疼他俩,可他更希望郭凡能有个好前程。
郭凡没有说话,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他知道父亲是为他好,可实在不忍心看着家人如此辛苦。郭玉才心里很难受,他也想哭,但终究忍住了。
“小凡啊!你说我们爷俩这样忙活,图啥?不就是图把你供出去吗?将来你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能光宗耀祖,还能帮衬着我和小成过好日子呀!我们不就是图你将来有个出息吗?你看人家清洋老舅、李台的大刚不就考出去了吗?他们哪个条件比咱强,现在不都吃上皇粮了吗?你明不明白?”玉才语重心长地说,眼神中满是期待。
“爸,我明白,但看您和小成这样,我心里不好受!”郭凡哽咽地说。
“难受你也得受!你弟弟都受得了,你干嘛受不了?你别想我们,就想着把学习弄好了就行,家里的事不用你管!”玉才的语气坚定而又不容置疑。
郭凡还想说些什么,但被父亲打断了,“吃饭!”在父亲的命令下,爷俩再没说什么。郭凡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闷着头、往嘴里塞着饭。
下午,郭凡没和其他同学搭伴,而是很早来到校门口,看到郭成早已从清城取回冰棍儿,开始售卖了。
“小成,你歇会儿,我帮你卖!”郭凡走上前,对弟弟说。
“哥,你咋来这么早?中午也不睡会?”郭成有些惊讶地看着哥哥。
“没事,咱爸让我早点来,让我给你帮帮忙!”郭凡笑着说。
“哥,不用你帮忙,咱爸说了,你就把学习弄好,咱家的事都不用你管!”郭成说着,把郭凡推进了学校大门。郭凡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弟弟态度坚决,无奈把头一低,走向了教室。
天边的晚霞渐渐褪去,夜色笼罩着大地,郭成卖完第三箱冰棍儿已是晚上七点多了。他回到家后顾不得吃饭,就把挎包里的毛票一股脑儿地倒在炕上,开心地数了起来。
这一天下来,他往清城跑了三趟,白嫩的小脸被晒得通红,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他在第一次取了十块钱的冰棍儿和刨冰,第二次取了十二块钱的,第三次又取了八块钱的,三趟下来剩下几根冰棍化成水了,七袋刨冰没卖出去也软了,这一天郭成挣了28块多,可把他美坏了。
父亲站在一旁,看到孩子这样兴奋,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郭凡看到弟弟一天的辛苦换来了丰厚的回报,心里也为他高兴。当晚,玉才带着郭成,给春生家送去了六袋已经软了的刨冰,还把郭成第一天卖冰棍儿赚钱的事告诉了大家,春生一家人都为小小年纪的郭成这样敢闯敢干而高兴。大家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郭成,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郭成的冰棍儿从八月底卖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凉后就卖不动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爷仨开始忙着秋收。十月底的农活干完后,郭成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干蘸糖墩儿的买卖,蘸糖墩儿是津海这边的叫法,实际就是制作冰糖葫芦。
清城这片地界,卖糖葫芦的不多,但各个乡镇总有那么几个,基本都是走街串巷叫卖的。不过要说好吃还得数县城那家“老清城冰糖葫芦”。这家老店已营了几十年,店面不大,却充满了古朴的气息。赶上冬天的节假日或年关的时候,店门口总会排起长长的队伍,人们跺着脚,搓着手,眼巴巴地等着买糖墩儿。
这家老店做的糖墩儿很有特色,单说种类就得七八种,像什么红果的、山药的、海棠果的、山药豆的、橘子瓣的、红果夹馅撒芝麻的……他家糖墩儿的果子五彩斑斓、糖皮晶莹剔透,咬上一口松脆不粘牙。
小郭成每次去清城取冰棍儿都要从这家老店门口经过,看着那琳琅满目的糖墩儿,他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总想买一支尝尝,但他还是忍住了。赶上别人买的时候,他就凑到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一会儿店家是怎么制作的。开店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娴熟与从容,制作糖墩儿的手法更是令人啧啧称奇。
老夫妻俩总是穿着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的蓝布制服,头上顶着洁白的帽子,手臂上套着雪白的套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透着一股认真劲儿。譬如制作红果糖墩儿,他俩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
妻子坐在一张略显陈旧但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木桌前,专注地处理红果。她右手拿着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子,左手从一旁装满清水的盆里捞出已经筛选好、洗得干干净净的红果,那剪子在她手中灵活地舞动,轻轻一夹,便精准地去掉了果蒂。剪完一盆后,她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将红果轻轻切开,再用一个精致的小勺轻轻一挖,就把里面的籽完整地挖了出来。挖好籽的红果,被她整齐地排列在一旁。她又会拿起一根苇子杆,从最小的那颗红果开始,熟练地将它们穿成串,最上边是个又大又红的果子,往下依次减小,就像一串精心排列的红色宝石,煞是好看。
丈夫则在一旁的小蜂窝煤炉子前忙碌着。炉上架着一只铝制小平底锅,锅边有个特意留出的缺口,这缺口可是制作糖墩儿的关键“道具”。男人先往锅里倒入一斤白糖,再放入几大块晶莹剔透的冰糖,接着加入半斤多水。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在两根筷子不停地搅拌下,锅里的水渐渐与糖融合,不一会儿,锅里就冒起了小水泡,水泡越来越多,糖稀也越来越稠。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锅里的变化,一刻也不敢放松。等到锅里的大泡逐渐变成密密麻麻的小泡时,他赶紧把炉火调小一些,然后用筷子蘸起一些糖,放入一碗清水中冷却,再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尝尝,判断糖的火候是否恰到好处。当确定糖的火候刚刚好时,他会轻轻晃一晃这口小锅,让锅里的泡沫更加均匀,然后把穿好的糖墩儿杆架在锅边的缺口上,将红果串在那层薄薄的糖泡沫上轻轻一转,红果瞬间就裹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糖衣。紧接着,他把蘸好糖的糖墩儿往旁边的湿玻璃板上一砸,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一片片漂亮的糖翅绽放开来,糖皮均匀、透亮,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让人看了就垂涎欲滴。
小郭成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老夫妻制作糖墩儿的每一个动作,把他们制作糖墩儿的所有细节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他心想,如果天冷卖不了冰棍儿了,就卖糖墩儿,说不定能为家里多挣些钱呢。
秋后,天气渐渐转凉,风里已经有了丝丝寒意。一天晚饭后,郭成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父亲疲惫的面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爸,我有个想法,现在天冷了,冰棍不好卖了,我想蘸糖墩儿卖,您觉得咋样?”玉才这些年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麻木了,听到儿子的话,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即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激动地说:“好啊,儿子,这主意不错!你就在家里做,我去卖,肯定行!”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越说越兴奋,仿佛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
准备原料的过程很顺利。村边的苇田里,芦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郭成和父亲打了几捆苇子,这些苇子杆又细又直,用来穿糖墩儿再合适不过了,足够他们用一整个冬天。接下来,郭成又去大蒲洼集上采购其他材料,他精心挑选了一个铝平底锅,又让卖家找来一把钢锯,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锅边剌出一个豁口。最后,他又买了几十斤又大又红的红果、二十包洁白如雪的白糖和几斤冰糖,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装进袋子里,满心欢喜地回了家。
一到家,郭成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实验。他学着老夫妻的样子,生起炉子,架上锅,放入糖和水,开始熬制。一开始,他总是掌握不好火候,不是火太大把糖熬糊了,锅里冒出一股刺鼻的焦味,就是火候不到,糖墩儿粘牙或者流得到处都是。他的额头布满了汗珠,脸上写满了焦急,一次次的失败让他有些沮丧,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经过反复尝试,糟蹋了几包白糖和好几斤红果后,他终于蘸出了成品。虽然和“老清城冰糖葫芦”比起来还有些差距,但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红彤彤的糖墩儿,他知道,这些拿出去卖,肯定会有人买的。
郭玉才也没闲着,他找来一些木棒和麦秸杆,坐在院子里,耐心地扎起插糖墩儿的杆子。他的双手虽然粗糙,但做起这些活来却很灵巧,不一会儿,一个结实的插糖墩儿的杆子就扎好了。他把这根杆子稳稳地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然后把郭成蘸好的糖墩儿一支支整齐地插满杆子,远远望去,这些糖墩儿就像一片火红的花海,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煞是好看。
一切准备就绪,郭玉才推着车,兴致勃勃地准备出门。就在刚要迈出家门时,他却被儿子叫住了。
“爸!您知道怎么吆喝吗?”郭成一脸认真地问。
“哎呀,我还真没想,不就是卖糖墩儿吗?到时候喊一嗓子不就行了。”玉才挠了挠头,有些疑惑地说。
“您这样吆喝不行,咱们吆喝得有特点,一听就得让人知道是咱家的糖墩儿。”郭成摇了摇头,接着说,“您这样,就吆喝俩字,您听我的,糖——墩儿——,糖字拉长音,墩字拐个弯、再往下一顿,您试试!”
郭玉才清了清嗓子,卯足了力气喊道:“糖——墩儿——”
“嗯,差不多,您记住糖字音再长点,墩儿的音往上挑一下,就像这样,糖——墩儿——”郭成一边示范,一边指导着父亲。
“我再试试,糖——墩儿——”玉才又喊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更加洪亮,音调也把握得更准了。
“对啦!就这样,您去吧,骑车注意安全,别把苇子杆墩折了!”郭成笑着叮嘱道。
郭玉才兴奋得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向着大蒲洼的方向出发了。这些年,他一直守着自家的那几亩薄田,每天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从没做过任何小买卖。如今,在儿子的启发与鼓励下,他终于鼓足勇气迈出了第一步,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仿佛又找回了年轻时的冲劲。
大蒲洼街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郭玉才深吸一口气,把嗓门扯到了最大,大声吆喝起来:“糖——墩儿——”那独特的吆喝声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纷纷投来好奇的眼神。不一会儿,就有不少妇女拉着小孩子围拢了过来,看着那一串串红彤彤、亮晶晶的糖墩儿,孩子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妇女们也被这诱人的糖墩儿吸引,开始掏钱给孩子们买。郭玉才一边忙着收钱,一边给大家递糖墩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大地上,为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郭玉才在大蒲洼街里卖光了最后十几只糖墩儿。他哼着欢快的小曲,骑着车,满心欢喜地踏上回家的路。巧合的是,郭凡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到了家。此时,郭成早已做好了晚饭,正坐在堂屋里,认真地筛选着红果,准备着第二天的生意。
刚迈进家门,郭玉才就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顾不上吃饭,把钱袋往桌上一放,迫不及待地开始数今天的收入。他用那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每一张毛票,生怕数错了一张。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二、三……”数完后,他激动地喊道:“第一天就卖出去70多支糖墩儿,将近40块钱的收入!要是这生意能做好,可比卖冰棍儿还赚钱啊!”
家里有了新的营生,爷儿仨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从此,郭玉才父子俩冬天蘸糖墩儿,夏天卖冰棍儿,春秋时节在庄稼地里劳作。日子虽然依旧忙碌,但却充满了希望,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