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出神的看着正知,眼前这个道士面容硬朗,眼中正露出复杂追忆的神色,深刻的皱纹里有着淡淡的出尘意味。
“但是你想多了。”正知收回眼神,呵了一声,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高大上,其实道士很简单,就是信奉道教的一群人而已,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职业。”
正知掏了掏自己的袖袍,找出一小包茶叶,倒进了桌上的水杯里,王墨顺势拿起水壶倒上刚烧的水。
“有道之士这个词,太高啦,可不是什么人都敢称有道之人的。道士是很接地气的,我们要修习,要接待,也要营生。我们观里的道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为了观里大家的吃穿用度,所有人都得干活。”
正知呷了一口茶,继续道:“观里如今是正临方丈,但还有一个监事。他们俩是观里最高的职务,其下设客、寮、库、帐、经、典、堂、号等八大执事,分别负责八个方面的事务。具体都是做什么的,你以后慢慢了解,这样吧,我先安排你明天要做的事。”
王墨本在一旁听着,闻言精神一振。
“我们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先是早课一个小时,接着打拳一个小时,六点半开始做饭,吃完饭开始分工打扫。你明日四点半便在厢房外与我们汇合,与我们做完早课后,我差人带你去前殿打扫,晚课做完就可以自由活动,但是一般九点我们就熄灯歇息。”
王墨听到四点半就得起床,突然萌生了退意,他正想说些什么,突然肚子传来一股“咕咕”的声音,王墨摸了摸肚子,略有些尴尬。
“嗯?”正知看向王墨的肚子,突然反应过来,“哎呀,净顾着说话了,忘了吃晚饭了。对了,你该不是中午也没吃吧?”
看到王墨点头,正知赶紧起身拉上王墨的手,“走,斋堂这个点还有吃的,咱们过去还能赶上。”
说罢拉着王墨就出了门。
厢房外,天空中最后一抹余光已经完全落尽,随着夕阳的消失,气温渐渐降低,王墨感到一股凉意。
观内的灯光零星亮起,山影起伏,远处的潭中倒映明亮的星光月影,一副山间清风明月之景。
王墨跟着正知到了斋堂,见正知领了个陌生面孔进来,堂里用餐的道士们向正知问道:“正知师叔,这位是其他观来交流的道兄吗,从来都没见过啊?”
王墨看向发问的道士,只见一个白净的胖道士看着他,嘴里还塞着两个馒头。
正知打了碗白粥和一些小菜,拿了四个大白馒头带着王墨坐下,对众人道:“这是我们新入门来的弟子,叫王墨,明天开始跟着我们在观中修行,你们多照顾着点。”
王墨待正知说完,对着所有人拱手,“各位道长,我叫王墨,接下来在观里修行,请大家多多指教。”
胖道士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喊道:“我叫陈大峰,道号清峰,大家喊我峰哥!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正知瞪了一眼清峰,吓得他缩了缩脖子,“我是不是也要喊你峰哥?这是观里,不是混社会,天天没个正形,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吗?”
“师叔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喊...开玩笑开玩笑,”看到正知越挑越高的眉头,清峰边吃边笑嘻嘻道:“吃完饭我再赶赶,熄灯前可以写完的。”
正知敲了敲桌子:“你前些日子的晚课没有一天是完成的,真当我不知道吗?今天再没完成,明天起你便打扫一个月厕所,工资减半。”
“别啊师叔,我今天保证完成,你可别让我扫厕所!”清峰变了脸放下碗,凑了过来,一张大脸委屈哀怨。
王墨看着这对师侄玩笑,心中的紧张逐渐消散,拿个馒头开始吃起来。
“清峰这小子还是很不错的,跟大家相处都很好,你遇到什么问题可以找他帮你。明早记得准时在厢房外的平台集合。”
正知用完晚餐,跟王墨交代两句,接了个电话便匆匆离去。
王墨吃完帮负责后勤的道士收拾了一会,才准备回厢房休息,没想到清峰独自在门口等他。
“王墨,你也是住在清净楼吧,咱俩一起走啊。”
王墨点头应好,看了看这个胖道士,身材肥胖不太高,面色白皙,鼻子挺大,笑呵呵的显得很富态,看着三十来岁,让王墨不由想到了一种动物。
走出斋堂,其他人都已离开,只剩他们两人朝着厢房区行去。
“你是怎么入观的啊,观里半年前就不招人了,你莫不是方丈或者监事的私生子啊?”
清峰好奇的问道,胖脸上的肉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王墨连忙摇头,讲述了捡到清静经归还后自己提出想要在观里暂住一段时间,结果稀里糊涂入了观的经过。
“这么说你是挟恩图报咯?”
王墨脸皮抽了抽,蛋疼的摆摆手,“不是不是,我给钱的。”
“哈哈哈,跟你开玩笑的,观里生活比较清苦,在外面待久了的人很难习惯,不过我们观里氛围很好,大家互相都很照顾,希望你也能适应。”
清峰拍了拍王墨的肩膀,略带感慨的说道:“现在这个时代,人的心思越来越杂,越来越浮躁,像你这样自己愿意来道观修心沉淀的人,很难见了,希望你在这能真的有所得吧。”
王墨愣了愣,本以为这是个没心没肺好吃懒做的胖子,没想到似乎对三清观感情挺深,说出了这番掏心掏肺的话。
“你是守中太叔祖带进来的吧?”
“太...叔祖?”王墨有些诧异,这辈分听着好像挺大。
“是啊,我们是清字辈,往上便是方丈师伯、正知师叔他们正字辈,现在主事的执事们都是这一辈的,守中太叔祖是守字辈比他们还大两辈。”
“那老头…道长辈分这么高?那守字辈和正字辈中间呢,是什么辈啊?”
“是长字辈。”清峰轻声道。
“但他们死光了。”
“什么?”王墨听闻瞳孔一缩,停下了脚步。清峰走在这山间夜色中,没有回头,矮胖的身子在山间行走竟是悄无声息,只是声音幽幽地传来:“十二年前,日食那天,发生了一场变故。这场变故在很多地方发生,我们三清观也在其中。那场变故中,正字之上的长字辈,全死了。”
发现王墨没有跟上,清峰缓缓回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王墨,白净的脸在夜色之下显得有些阴森。
王墨心头一跳,后退了一步。
“我是见过守中道长,是他把我带进来的。你没事吧?你看着...面色不太好?”
清峰定定地看了王墨一会,盯得他心里越发发毛。突然清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物件,转头环顾了台阶上下,然后向王墨走来。
王墨眼皮一跳,往下再踏了两步,下意识想离清峰远一些,就见清峰伸出一只手来,低沉地声音响起:“喂...你抽烟么?”
王墨闻言楞在原地,表情僵硬地看着清峰递过来的一根烟和他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打火机,呼了一口气。
他咬着牙摇摇手,“我不抽,谢谢。我说道长,你能不能别这么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你要…”
清峰收回手,自顾自的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道:“要干什么?对你不轨啊?唉,前几年有个师弟在菜园子抽烟,不小心把种的香椿烧了几颗,打那之后方丈师叔就全观禁烟了,这包烟还是我偷偷跟游客买来的呢。”
王墨站定,无奈的看着清峰吞云吐雾,感到脚板一阵酸痛,才想起自己已经在山里走了一天了,本来身体就有些虚弱,现在只穿了一身道袍在这山间夜晚,浑身都开始发颤起来。
回想起刚刚清峰在山上如履平地,正知也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他的房间,心道这观里的道士们都有点玄乎。
“清峰道长,这天也凉了,要不我们边走边说。”王墨紧了紧衣服抱着胳膊,继续想前走去,清峰点点头熄了烟,不再像刚刚那样滔滔不绝,神色有些落寞。
王墨却是想着刚刚清峰的话,忍不住问道:“道长,你刚刚说的十二年前日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大的事故?”
“日食你不知道?”清峰显得有些惊讶,“十二年前,你应该也十几岁了吧,持续半天那么大范围的天变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小时候受过一次伤,伤到了脑袋,有一部分记忆不记得了,十二年前正好是我受伤的时候…”
王墨语气一顿,眼神突然一变,十二年前正是他十二岁的时候,父母也是在那个时候失踪的,这两件事难道与那个天变有关?
“受伤?失忆?”
清峰和王墨走到清净阁楼下,清冷的月色照着阁楼,与楼上莹黄的灯光交映。
清峰顿住脚步,用一种狐疑的目光看着王墨:“有这么巧?你失忆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王墨迎着清峰的目光,平淡的回答:“我父母失踪了,然后我就失忆了。”
清峰闻言眼神一变,面色有些歉意:“失踪了十二年?...那不是十有八九已经…”
清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知道,失踪这么久,大概是已经不幸了。只是毕竟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十二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墨感觉自己找到了父母失踪和心疾发作的一丝线索,语气有些急迫起来。
“十二年前,天狗食日。
我记得那是一个中午,那时候我还没入观,在一个医院午休。没有任何预兆的,天很快就全黑了,因为是中午没有开灯,竟然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开始变得稀薄,仿佛听到‘嗤啦’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撕开了,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不详的东西涌进来了,但具体在哪我不知道。”
清峰眼神没有了焦距,声音飘忽,带着一丝颤抖。
“我赶紧去开灯,给我的家人打电话,但是竟然没有信号,连灯都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王墨静静听着,也用力回忆当时自己的记忆,拳上的青筋不自觉地爆起。
“电话打不通,电梯也停了。
我好不容易带着家人找到车想走,车却启动不了。
突然,我感觉世界震了一下,心头好像蒙上了一层晦涩的网,大家都变得迟钝无力,浑浑噩噩。
所见之处除了那些备用的电源,没有一点光。
我感觉好像进入了另一重世界,有一些虚幻的灰影在游荡在尖叫,我想要推开他们,但是我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后来我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感觉到世界好像再一次震动,似乎有什么被挤出去了,我开始清醒起来,太阳也出来了。
再后来我就入了观,才知道长字辈在那次日食中,全死了。”
王墨心中震惊,十二年前发生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印象。
听完清峰的描述,他心中更加确定父母的失踪和自己的心疾一定与其有关。
“那次日食,是在哪发生的?有什么记录吗?”王墨突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
“全世界都发生了。刚发生那一天,网上铺天盖地的报道分析,全世界都感受到了。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关于这件事的相关信息就全部消失了。”
清峰摇摇头,情绪有些低落。
王墨紧皱眉头,这件事恐怕绝不是一次日食这么简单,虽然刚刚了解到的一丝线索又断了,但他心中更加笃定这场事件一定与自己有关。
“那长字辈的道长们,又是为什么...仙逝的呢?”
清峰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那两座木质阁楼,转头看向那座石塔,眼神中闪过愤怒、悲伤,最后叹息一声。
“飞蛾扑火。”
清峰说完,空气仿佛都变得压抑起来。
王墨不明所以,正欲追问下去,突然一道强光打了过来,刺的他们睁不开眼。
“王小居士,时间不早了,还不回去休整睡觉,明早起得来吗?还有你,说了晚课今晚做完,现在还不去做准备再拖到什么时候?”
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正知的身影从昏暗处走出,手电筒的灯光直直地指着王墨与清峰。
“师叔。”清峰对着正知打了个稽首,嬉笑道:“哎呀,师叔别这么严肃,这长夜漫漫,我等无心睡眠,不如放下身份,来场知无不言的秉烛夜谈如何?”
“胡闹!你俩不睡别人不要睡?
王墨第一天入观,不带着他早点休息在这吹风?
王墨,赶紧先回去休息,晚上外面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正知瞪着眼,似要发怒。
王墨见状感觉正知是故意出现,阻拦清峰继续说下去,知晓今天是没法再聊出什么了,有些后悔自己还没加上清峰的联系方式。
他对着清峰点点头:“那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清峰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我还得给师叔交作业。”
王墨闻言也不多说,向正知打了个招呼,径直回了房间。
月光下,阁楼之间,仅剩了清峰和正知,光影朦胧,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