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一次交流,志彬却受益匪浅。
他以前只会以商人的角度出发看问题,不过汪华这次毫无保留地给他讲了很多工作细节,由于汪华的真诚迫切,志彬也是第一次以政务人员的视角,体会到非遗文化保护的不易。
文旅部门一开始制定的方略就并非是要进行‘奶妈式’保护,毕竟这种投入主要是靠国家专项补贴才能维持运作,它要消耗的人力物力都是以几十年为单位计算的。这种大项目如果仅靠地方财政往里填,最终往往会变成入不敷出的无底洞。所以挖掘商业潜力就是该方略的一个要点,只要能让这些非遗文化自力更生起来,保护本身会变成扶持,也就是授人以渔。毕竟最好的保护方式就是回归天生土壤,它从民间而来,最终还是需要回归民间去。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民间拥有自发积极性固然是好的,它也是文化依附经济这个过程的主力军,更是自由市场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但这种无组织的自发力量通常就会盲目跟风,甚至造成市场上和管理上的混乱。就比如之前十八巷子刚开放的时候,若不是工商部门多次开展专项行动,估计景区的各种票价和酒店都会先后被票贩子炒上天去了。
类比而来,这次大家挤破头去申遗也是如此,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自家东西被贴上‘非遗’标签,价格和销量都会自然而然蹭往上涨,这就相当于有国家帮忙宣传产品,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商家会错失如此宝贵的机会,有的人也甚至不惜造假。这种苗头一开始如果不加以遏制,发展到后来不仅会玩臭了‘非遗’标签本身,也会导致大家好不容易营造的文旅氛围变成一滩烂泥,这也是汪华急着给申遗热潮叫停的主要原因。
无论什么事,一旦发展成某种难以管控的形势,收尾也总会惨淡凄凉。志彬是以乐观的态度,看到了其中商品经济愈加繁荣的趋势,所以他之前看到的仅仅是效益这一面。
而这次经过汪华的指点,他也幡然醒悟过来,并及时在十八巷子配合起监管工作。虽然是一件小插曲,不过志彬也因此时常警醒自己,他还触类旁通地把这种思考放在土楼保护上。
经过前后几个月施工和改建,庞泰的两栋新式土楼总算是完工了,虽然其间由于志彬多次提出修改意见耽误了工期,但最终效果也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一开始志彬还是把重心放在了十八巷子那边,毕竟那栋楼无论从建筑标准还是成本花销上都远超普通土楼,其中所使用的工艺也好,所安装的设备也好,都是按照星级酒店来打造的,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十八巷子,乃至整个永定区的标志性建筑。
再加上这栋楼从修建期间就已经开始了线下推广,只要人员到位也很快会投入商用,所以志彬也对它的质量和进展情况一直保持着很高关注度,生怕出什么岔子无法交付。
但后来随着那两件事的发生,志彬心里又把重心慢慢放到的其他地方。其中一个便是和汪华的那番交谈,当时志彬就敏锐察觉到,自己是否在有意无意间给民间资本流向起了不好的带头作用?至于另外一件事,则是志文向他提起的类似疑惑。
事情还要从两周前的一次抽查走访说起。
当时恰逢省文化厅领导视察工作,上面点名要对去年申遗成功的那些土楼进行走访,所以志彬也作为陪同讲解的专家,一起参与了那次走访活动。那次行程是一开始规划好的,要视察的楼群包括承启楼、衍香楼等等比较出名的大型土楼,活动内容也比较丰富,其中包括体验民居生活、和民众住户沟通交流等等,旨在让文化厅的领导们全方位感受土楼文化,也让居民们自己诉说他们亲身感受到的改变,也就是土楼申遗前后的文旅行业变化。
这本来只是一次很常规的政绩视察,从结果上来说,也确实给领导们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毕竟比起前些年荒芜颓败的样子,如今这些楼群在广受关注后,不仅获得了各方民间投资,也开始迎来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总体都在向好发展,前后变化之大都能直观感受到。
然而在一路走来时,志文眼里看到的除了这些居民在申遗成功后的喜悦,也有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巨大差距。相比于在册的‘名楼’之外,更多的还是名录之外那些无奈的神色。志文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些老人的眼神,那些蹲在门槛上休憩的老人目光无神,他们看着视察组车辆风尘仆仆从面前驶过,去往另外一座风风光光挂满各种灯笼和装饰的土楼。
车上领导提着各种慰问品下来,楼里居民喜气洋洋出来迎接,那种与民同乐的气氛简直都能拍摄做成节目。但相比之下,这种与自家土楼形成的强烈反差,也让他们不忍多看一眼。
按理说,这种前后差距越大,就越能表面相关部门的工作开展到位。但问题就出在,变化本身不仅在于时间纵向上,也在于同时期横向上。因为比起这些挂在名单上的楼群,那些申遗未通过,甚至一开始就没能进入候选的土楼,如今比起来实在显得有些不堪入目。
龙岩市下辖四个县两个区,总计的各种土楼建筑超过五千多座,其中在使用的也超过三千座,但最终能进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却只有区区四十六座,比例甚至不到百分之一点五。
回想起这几年走过的艰辛申遗历程,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也丝毫不夸张,在审批过程中被刷下的各种土楼不计其数,而它们目前面临的处境比起之前也好不到哪去。甚至在横向比较之下,这些‘非世遗’的楼群常年无人管顾,看起来甚至比以前都显得更凄惶。
除开那些东倒西歪的,即将废弃的楼群,这些没选上的土楼之中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仍然在居住使用,但在申遗名单确定时,在各种旅游活动开展时,一切狂欢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
这种悲怆简直有点像诺亚方舟,土楼在时代的洪水冲刷之下,能够被选中的才有机会得以保留,但其他没这么幸运的,就要永远和人道别,和这个时代道别。这似乎是无法避免的悲剧,也是区区几个人,或者几条政策很难改变的情况,一切都只能这样任其发生。
其实很早以前,甚至在申遗项目刚开始的时候,志文就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但他只是一名工程师,无法决定最终会有多少楼群入选,无法给大部分土楼带来什么引资开发条件,也无法左右能改变当地民生的大政方针,他能做的就只有短时间内不让这些东西垮掉。
但如今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座座土楼仍如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那样破败荒芜,志文心里还是忍不住感慨。它们曾经是呵护多少个家庭的港湾,是陪伴多少人成长的记忆,又承载了多少故事和风雨,无人得知。但随着时过境迁,这些泥土夯起来的城寨终将消失在土地上。
结束了那次行程之后,志文回来就把自己的心路历程都给堂弟聊了一番。他原本也只是想发发牢骚,诉说一下心头压抑的苦闷,倒没想到志彬居然也早有同样的想法。
“文哥,您说的这些我在去年也已经预料到了,不过也像您的无奈一样,我作为商人也能力有限,并不能给这种趋势带来什么大的改观,更没有能力去改变环境。”
“哎,现在感慨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就算用尽下半辈子的时间精力,也无法保证这些楼群在几十年内不会逐渐崩塌,只能说一切都是时代前进的代价吧…”
“那倒也不必如此悲观,我觉得目前至少还有一些值得尝试的方向。”说着,志彬却忽然提起庞泰的新式土楼,似乎这是目前唯一存在希望的突破口:“咱们在梅林镇修的那栋土楼现在也快收尾了吧?如果最终效果不错,那就可以试着去做推广嘛。”
“你的意思是,通过更改土楼修缮模板的方式,让这些土楼都采用新的?这估计没个几十亿下不来吧?估计连住建局都没这方面的长期部署…”
“如果从横向来看,好几千座楼的工程量当然巨大,但如果放在时间轴上去看,咱们只要从现在开始宣传,兴许几十年后这种楼就会成为一种平替呢?”
志文听罢点了点头,似乎新的希望又从心头升起。
兄弟二人都清楚,土楼在文化符号层面上,是作为某片区域同一个整体存在的,而不是说选上其中几座状况好的进行保护,就做到万事大吉了。
但同样的,要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文化层面延续土楼,也需要从现实层面开始努力,只有让这些砖瓦存续更长时间,让更多人沿用一种适应时代的方案,这些东西才会在下一代心里埋下最初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