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间，从大家开始注意到土楼的存亡问题后，关于此的讨论就从来没停过。
有人说土楼是往事的产物，它的落幕是无法阻挡的，这代表着新时代的到来，是人们对生活质量追求的必然结果。当然也有人说，它是特定群体必不可少的生存方式，是无论怎样世代更替都不可或缺的东西，哪怕存续形式变化，都将继续影响着后代们。
但这毕竟是一个宏大话题，像志彬他们哪怕能做出一点成就，近几十年内可能也无法让人察觉到什么变化，或许要等到好几代人之后，才能留给人去评说。
不过正是志彬他们深知事在人为，即便自己贡献的这份力量微不足道，总要有人扛起这面大旗，所以才会有不辞辛劳的劳动者们将它延续至今。
至于新式土楼的推广，或许几年之后会慢慢有所改观，也许还要等待像庞泰这样的新锐工程师逐渐走向事业巅峰期，用下一辈人的影响力，才能让事情走向一个大家期待的结果。
最近一段时间，志彬和志文两兄弟除了讨论这种新事物该如果宣传之外，主要就是跑去龙岩各地考察，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能适合其落地生根，有哪些即将废弃的土楼可以用作改建。
不过志彬毕竟是成天坐办公室的人，他看上去虽然比志文健康许多，但体力却远不如堂哥。志文好歹经常跑工程，表面上斯斯文文，却又有着常人不具备的耐力。所以半个多月下来，志彬就只好暂时退出了这趟行程，打算先回龙岩休养一阵子再说。
这边刚刚回家不久，一份令他意想不到的邀请又使得志彬重新打起精神，接到那通电话后，他几乎是跳着从沙发上起身，然后在衣柜前各种拾掇起来。
没错，电话是林学谨打来的，据说今天有一家外资企业准备来龙岩洽谈业务，对方是做港口贸易的，恰好志彬以前有过相关经验，所以打算让他帮忙把把关。
当然志彬也不会为了一个见面会而精心打扮，他虽然算不上什么不修边幅之人，不过也几乎没有这样在意过什么个人形象，更何况商会里像这样的事务平时也不少，以前也没怎么见他对着镜子不停换领带。而这次志彬之所以如此在意这身外表穿搭，除了正式场合的出席之外，主要还是林学谨今天还以个人名义请他共进晚餐。
很显然，志彬察觉到这个女人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前像这种事务她都是宁愿自己独自处理，即便只是碍于情面也不会轻易找自己，更别说什么私下接触。
而从之前那次私下会晤之后，林学谨也逐渐发觉，这个男人不仅在工作上值得依靠，最起码在人品方面也不坏，甚至算是个正人君子，多多接触自然不是坏事。
就这样，一来二去之下，志彬总算是获得越来越多与她相处的机会。今天的正式会面结束不久，二人便准备找个地方喝茶聊天。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是直接把自己邀请到家里。回想起之前那次私下相处时的扭扭捏捏，或许这是她释放的什么信号？
“林小姐，我知道一家还不错的私房菜馆，要不然今天咱们…”
话没说完，林学谨却绽开一个随和的笑容，随口应和道：“都这么大岁数了，就别一口一个林小姐啦，而且咱们又不是在会议室里，这么称呼太生分了。”
“哦抱歉，那…林女士？”志彬这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这么称呼更奇怪。
“哈哈，志彬啊，别搞得这么生疏，以后就直接叫名字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坐进副驾驶，伸了个懒腰之后随手解开了扎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似乎整个人都脱离了工作环境的压抑，此刻完全放松了下来。
“那好吧…学谨，咳咳，咱们现在先吃点东西还是？”
他显然没怎么适应这个新的称呼，以至于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还清了清嗓子。
“这会儿还早，直接去我家吧，最近很久没自己做饭，是时候露两手了。而且你帮了我这么多，工作上那么照顾我，我也得找机会回馈你一下是吧？”
“好吧，能有幸再次尝到你的厨艺，那确实是要大饱口福了。”
说这话的时候，志彬的眼神还时不时向她瞟过去，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小孩子，对于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两个离异中年人来讲，有些关系并不需要过多培养渲染，而且有的事情可能也只需一点就破。
但志彬仍然没敢多想，他也许只觉得，这种言语上的随和，这种称呼上的变化，只能算是二人慢慢建立起了一点私下里的信任。哪怕想多一点，往他假象的哪个方向考虑，现在要说逐渐融入彼此生活还为时尚早。更何况像她们那种大家族，即便是林学谨离过一次婚，之后也决不会是简单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这么简单。
从二人相识起，就完全是通过工作上的接触才慢慢熟知，志彬不可否认自己曾不止一次产生过一些幻想，但这都是作为成年男人不可避免的想法。不过随着二人关系慢慢密切，当那个幻想中的影子逐渐进入真实，志彬又不得不严肃思考起一些现实问题来。
总的来说，她留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遥不可及，还别说那种始终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即便是那种说一不二的女强人行事风格，一般男人可能也有些难以接受。而且林学谨身上还有太多东西都是谜团，之前志彬也曾见识过她的另一面，那种生活中的随和实在与平时模样反差太大，这一切都让这个女人始终带着一层看不清的面纱。
到了她家中，林学谨仍是周到招待一番，而后也聊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这些话题志彬也只是从她大哥口中听说了一部分，她本人几乎是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还有些东西她很久以来都只能藏在心底，连林学严都不怎么知晓。比如其中一部分是她儿时在那种家族压抑环境中的苦闷，另外还有她工作之后的个中艰辛，这些内容几乎句句都是发自内心。
“…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天真，但又无可奈何啊，当时我还只是在读中学，家里就已经在考虑我以后要和某某家的公子订婚这种事，所以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得比那些男人更强，是不是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随心所欲了…”
说着，林学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端起高脚杯碰了碰志彬的杯沿。志彬会心一笑一同举杯，她这种随和是在外人面前绝对看不到的东西。
“什么繁文缛节也好，书法茶道也罢，都只是来标榜家世，最后还不是取悦人的东西，学那么多我不喜欢的，到最后只是变相提高身价。当初我最喜欢的还是花朝戏，只是那时候我就清楚，这顶多只能作为一时兴趣，因为靠着这种手艺永远无法在我的家庭里出人头地。”
“那现在呢，我觉得你这种状态也正是达成小时候的心愿了吧？最起码很多场合之下都不用再看别人脸色做事，自己也有了不小影响力，难得还不算成功吗？”
“哎，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我觉得自从工作之后，整个人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怨天尤人，同时也丢失了小时候的很多幻想，这种在家族企业里的身不由己，或许别人很难体会。”
“应该是吧，这些经历可能只有你这样独特的女性才能有感触…”
纵观她的成长历程，实际上可以用自醒和挣脱两个词来形容。只不过大家都清楚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几乎没有独立女性的出路，她的挣扎也许只是为了接近幻想中的自己。
二人聊了许多，她却始终没有提及自己上一段失败婚姻的事。志彬也只是之前从林学严口中大概得知，她前夫是家里一位大伯介绍的，对方家里在东南亚做贸易，但那小子后来由于赌博败光了家产一直在海外躲债，她也只能草草结束了这段本不该开始的婚事。
也许比起她小时候的苦恼，比起她后来在公司里的艰辛，这种‘约定婚姻’给她造成的阴影和心理压力才是人生中最难提起的不堪回忆。但对于一个满心扑在事业上的女人，这件事其实对她造成的影响和改变并不大，某种程度上反而坚定了她的决心。
“…抱歉啊，今天把你当成树洞了，聊了这么多不开心的事。”
林学谨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却绽开发自内心的笑容来，或许正是趁着酒劲，她才能勇敢地把这些苦闷全部讲出来。从林学严离开龙岩之后，她就必须完全独扛起家里的事业，而当志彬出现在她面前时，那几乎就成为了她心底唯一的支柱。
虽然有些失礼，不过她说完之后确实觉得轻松不少，也不知这些东西积压在心里多久而无法排解，她始终一个人硬撑着生命中的全部压力，的确需要靠着酒精释放一下。
而对于志彬来说，面前这个女人不知醉没醉，他自己却是有些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