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这是人家住建局的利民项目,您怎么就不能理解一下?”
“你们这些人,说是风就是雨,祖上留下的东西迟早让你们败完!”
老人说完这句再也不言语,嘴里重新叼上烟斗,而江茂勤则靠着门墩上直叹气。二人已不知在这儿僵持了多久,早上那批来评估房间状况的工作人员已经被老人赶走,消息传到镇政府,江茂勤火急火燎赶过来,直到现在也没说通老爷子。
即便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性子,但这次政策试点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说之前那次不肯搬离他能理解,那是老人当时不了解情况,还以为大家要破拆旧楼危房,所以心里担忧才不愿离开。但今天这事确实做得不地道,他简直都想破口开骂,这头老倔牛怎么就不听劝呢?
但作为儿子,他当然不可能真的骂出来,回想起当年父亲也还是家里,甚至整个湖坑镇一言九鼎的人,说话做事都能拿捏分寸通晓情理,怎么老了就变成这副德行?
其实早在文件下发之前,江茂勤就曾给父亲打过招呼,毕竟这件事是之后的大趋势。更何况衍香楼也是目前唯一能满足条件的土楼,不仅刚刚修缮完成,还靠近厂区,正适合做安置试点。所以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给家里人做思想工作,而最终拍板的还是得老爷子本人。
当时他还记得父亲并没现在这样油盐不进,甚至也对相应政策提出了一些个人看法,这最起码表示他是支持这事的。那时候即便老人的表态并不明确,却也没表示反驳,他只是说要看看具体政策出台之后有什么细则上的缺漏。
没想到看完文件,老人却直接开始痛批起来,一个劲说他绝对不可能点头。江茂勤问了很久,老人还是闭口不提究竟有啥地方出了问题,并且坚持认为条款上有很大的原则性问题,要改就得全面推翻。这话说完,江茂勤也恼了,他毕竟只是基层领导,从来都是对上级指示照办不误,现在文件都下来了,也不由得老人的性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可能以为父亲只是心里不爽,毕竟上次那件事之后,老人心里就始终有一道坎。这次很可能就是闲的想给自己找麻烦,闹一闹情绪也就过去了。结果谁都没料到,情况居然变成如今这样,老爷子直接当起了门神,看样子是完全没有商量空间。
一直到傍晚,江老爷子抽完整袋旱烟,又转回去沏了壶茶,重新坐到大门口来,俨然一副要跟儿子死磕下去的气势。一看父亲如此执拗,江茂勤自然也不服软,干脆在门口搭了张架子床准备打地铺,不信这老爷子真能守个通宵。
二人不言不语坐在大门口,只有偶尔的眼神交流喝叹息声,这倒也成了一道奇景。不过到了夜半时分,老爷子毕竟身体熬不住,两张眼皮开始打架,但也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江茂勤察觉到父亲的异样,还是开始心软,毕竟做儿子的怎么能眼睁睁让老爹跟着这么受苦?
“爸,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工作人员早就下班了,大晚上的我们也不可能进去做考察,这事咱们改天再谈,怎么样?”
“哼,你们这些干工作的手段我还不知道?当年能找一大群小伙子来,把我这七老八十的老汉抬出去,现在还有啥事做不出来的?”
说完这话,老爷子似乎比刚才精神不少,那种倦怠也随着二人之间被打破的沉默消失无踪,就好像今天这件事绝非一两句劝告能把他打发走一样。
“您看看,我就说您忽然这么执着是图啥,果然不只是为了这茬,您肯定还在为当年那件事记恨我是吧?”江茂勤眼看事情大概有了突破口,于是旧事重提打算消消父亲的旧怨:“那件事我都解释过无数遍了,您后来不也看见了修复效果吗?您和咱好几个伯伯婶婶都住在危房里,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能放心吗?”
“哦,亏得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子,当初找人把我架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我这张老脸简直要让你小子丢光了!”老人说到气头上,开始指着鼻子骂起来:“再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咱衍香楼当初根本就没打算翻修,前前后后耽搁了一年多才开始动工,要不是林志文肯帮忙,估计现在都还荒废着,你就根本没把咱祖屋当回事!”
发了一通脾气,老人脸色虽比刚刚激动许多,话语之间却也透露出自己不满的一些原因。而且他似乎并不满足衍香楼现在的修复效果,用老爷子自己的话来说,一切都变得不象那么回事了,哪怕花了很多经费装修得再秀气,终归与之前的模样相差甚远。
“你自己看看这还像你小时候的老屋吗?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东西都要让你败坏完了!总之从今以后,在咱楼里这些老东西死绝之前,别想再打什么歪主意!”
“哎呀爸,这您真的是误会我了,当年我们只是一直没拿得出合适的翻修方案而已,项目搁置那么久,不也是为了能尽量复原吗?虽然是差了点老味道,不过也花费了很大心血和资金的,我看现在这效果也还行啊…”
说到这儿,江茂勤立刻把话题转回来,他倒是想知道老爹这次究竟是为啥发这么大火。
“而且这回把咱们楼作为安置房,也只是一个试点,之前咱不是都商量过吗?您心里也清楚,放着这么大个空房子没人住,迟早有一天还会崩裂垮塌,到头来这是为了咱楼好啊。”
见儿子终于拿出了个谈话的态度,老爷子也叹着气,把内心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之前那件事就先不说了,你们毕竟也出了力,哪怕效果差点意思,还算是做了实事。这次的事情那是一码归一码,别以为我老糊涂了,还揪着老问题一个劲找麻烦。”老人把烟袋卷在地上磕了磕,面色凝重问道:“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那些租客不用掏房租?只需要交一点手续费,这是啥意思?”
这时江茂勤苦笑两声,原来老爹这是钻进钱眼里了?但他以前也没这么吝啬过,更何况入住细则里说得清清楚楚,房租是由政府帮忙补贴,江家人并非拿不到这笔钱的。
“爸,都说了人家这是个利民项目,肯定是政府帮忙垫付租金,您的该拿的钱一分都不会少。只不过这个钱有一部分是要用作咱们楼的周期性维护,这你总该拿出来吧。”
没想到话音刚落,老人脸上却又羞又气,差点一个大耳刮子扇到儿子脸上。
“混账!搞了半天,你以为是我真为了那点租金的事不答应?”老人指着他鼻子叫嚷道:“想想清楚了再说话!政府垫付,和租客自己掏钱,这是一回事吗?”
这倒是把江茂勤搞得有些糊涂了,他一个劲挠着头反问道:“既然都是钱,数额差不多,谁出这笔钱有啥区别吗?”
“区别大了!”老人苦笑两声,决定好好教育教育儿子:“自古以来,都是交易买卖钱货两清,不花钱的东西看起来容易,其中要么是有猫腻,要么就是东西来路不正,最终都不会落得啥好下场。这些人不花钱住进来,他们会把这地方当自家看待吗?需要帮忙维护修缮的时候,都愿意为自家住房好好出力吗?如果你们真连房租都帮忙交了,是不是出了任何问题,还打算想着帮忙擦屁股?这些事好好想过没有?”
经过老爷子这么一说,江茂勤才算明白了父亲的真正用意。免费的房子,住户可能存在很多侥幸心理,反正东西不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去费力保护?其实这话通俗来讲就是产权意识,老爷子是想让租客真正把这地方当家看待,而不仅仅是一个条件更好的集体宿舍。
其实这个道理也很简单,就像林哲贵收徒的逻辑一样,花钱学艺和免费学艺,为此付出的心力当然是两个概念。用现在的话来说叫‘沉没成本’,如果真正打算帮扶那些急需房源的租客,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从这点上来看,林家三伯和江家老爷子都是遵循古训的保守派,很多时候在处理人与人的问题上,还是经验主义来得可靠。
“哦,您的意思是,咱们不需要为租客掏钱买单,只需要把手续方面弄清楚就好了,是这个意思吗?”江茂勤皱了皱眉,又觉得事情不妥:“但这样一来,咱们的利民工程不就成了徒有其名的房屋中介工程了吗?”
“我也没说要收他们全额房租,既然只是为了走个程序,价格这方面可以有很大活动空间嘛!”老爷子说到这儿都快哭笑不得,自己这个儿子怎么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哎,亏你也是当基层干部这么些年,脑瓜子还那么死板?”
江茂勤拍着脑门儿恍然大悟:“知道了!政府只需要垫付一小部分,而这部分可以收拢作为土楼周期性维护的专项资金,事情不就一举两得了吗?”
“这才像话嘛!回去好好修改一下项目细则,之后我肯定打开大门双手欢迎!”
深夜里,父子俩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门口,看来双方已经达成了一致。这场原以为是闹剧的小风波,最终却迎来了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