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张老没日没夜查着档案资料,调研组马不停蹄流于坊间寻觅高人。在最终方案的各方面评估结果出来之前,都不好再轻易动工。毕竟衍香楼算不上成功案例,大家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经费去浪费,承启楼必须做到一次完善。
正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意外的发现,让项目提前上马了一个多月。
原本按照张老的预估,即便自己每天泡在博物馆里,再加上志文的帮助,想要找到一种真正适合的翻修技术,一两个月的功夫估计都拿不下来。然而所有人都没抱希望的调研组那边却忽然有了成果,据说在三庙镇有这样一位老人,他曾于上世纪中叶亲身参与过好几次土楼建设,而且师从当时久负盛名的建筑师,学艺经历甚至能追溯到建国前。
只不过老人命运凄惨,虽逃过了几次病魔缠身,如今却又聋又哑,几乎难以正常交流。好在他颇能识字,通过书写沟通得知老人如今还头脑清醒,只不过深居陋巷常年无人过问,要不是他家门口那副遒劲有力的毛笔字春联极其醒目,调研组差点错过了这样的拜访机会。
老人姓徐,也曾有一双儿女,然而儿子在八二年抗洪时牺牲,女儿远嫁之后几乎没有回来过。现在孤苦伶仃守着镇上的安置房里,平时只能保持着最低生活水准,说不准在家有个三长两短都没人知晓。清贫的家中最多的就是各种报刊杂志,看来是常年保持着阅读习惯,不过从他平时经常吃的盐水青菜煮面来看,读书也许成了他仅次于饮食和医药的大开销。
很快大家把徐老太爷请到博物馆,张教授毕恭毕敬以礼相待,并拿出自己整理的那些笔记给他过目。对方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得无比专注,神情就如同回到当年的建设现场。阅完不久他也拿出纸笔,在原先图纸的基础上做出了详尽的辅助批示,一双老手虽然偶有颤抖,却能如机器一样精准,那些线条也画得笔直,可见多少年来那些精湛技艺也从未被遗忘。
最凑巧的是,在张教授取出当年的施工照片时,徐大爷一眼就从中认出了自己,他居然就在这些朝气蓬勃的工程师之列,那样一个激昂年代,谁曾不是风华正茂?
这次见面也让张教授颇为感慨,他和这位老工匠年龄相仿,两人同是各精其道的行业专家,但自己如今身体健康耳聪目明,对方却已身形佝偻并带有残疾,甚至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平时只能靠着给镇政府写板报宣传栏和贫困补贴过日子。只要一想到命运的迥异,张教授心里就格外难受,而目前整个龙岩估计也很难找出像他这样的老一辈建筑师,张老为此不得不去拜访了社区办和中心医院,准备先给老人做一次全面身体检查。
还好老徐除了聋哑之外倒也并无重大疾病,有的也只是老年群体多发的骨质问题,只要不做什么重体力活也无大碍。之后张教授还给老徐特批了一笔资金,用作聘请他给翻修土楼的奖励,也好让老人自己平时多多改善生活,不用再过得如此清贫凄惨。
在老徐的帮助下,翻修图纸被改订完善,全部流程也逐步精简,即便承启楼的面积比衍香楼还要大上两倍,单成本却反倒压缩为后者的二分之一。最初林志文还觉得惊异,用那些简单材料真的能让老楼恢复到符合安全标准的入住环境吗?而在他一次次测算下,最终结果也不负众望地让所有人放了心,这些工序都是古人一代代凝结的智慧,正如张教授之前所说,它毕竟是自己修自己住的民居,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绝不会过于繁琐,更不会有多昂贵。
就在志文他们忙着准备开工时,汪华这边的进度也很快赶上。在工程动土前夕,他总算带来了那个令人备受鼓舞的消息:市住建局已经审批了安置项目文件,只要承启楼的试点修复成功,后续就会启动一系列搬迁计划,让土楼用于扩充原先紧缺的安置房名额。
这当然是从一开始就制定好的路线,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土楼的维护问题有很大方面因素来自于无人居住等现状。原先住在楼里的大家族如今分崩离析,要么是远走他乡,要么是去市内追求更优渥的现代生活环境,总之这些家族成员如今很难重归故土,楼里这些老人难以承担定期维护任务,时间一长必然导致年久失修。
土楼毕竟是由泥夯的墙面,经不起风吹日晒,修补周期几乎都是固定好的,但要是每个周期都需要找专人来维护,就像衍香楼那样,时间一长成本就难以估量了。更何况一两座土楼还能花钱找人修,等以后申遗楼群变多了,几十上百座楼的维护费用绝对是一笔天价。
思来想去,汪华等人还是决定借助官方的力量,很多民间团体难以办到的事,最初也只能由政府统筹解决。等到以后楼群能真正开始吸引人口驻留了,就能逐步离开政府帮扶。
当然,具体内容并不是筹款或宣传这么简单就能处理的,而是从局部乡镇的住房政策上做引导。毕竟人口动迁问题一般都涉及到大政方针,在没有足够必要性的情况下,很多领导在制定方略都是尽量避开,这些事往往劳民伤财不说,可能还落不得什么好名声。
另一方面,在土楼空缺大量房间的同时,很多地方财政还在为许多流动人口的临时居住问题操心,尤其是福建这样手工业产业密集的地区,如今已经吸纳了不少外来人口就业,但他们现在大都住在工厂的简易宿舍,条件稍好一点的也还是由政府出面修建安置社区集中供应住房。甚至还有一些为了获得廉价房源的外来务工人员,每天冒着极为漫长煎熬的通勤时间,就想在市郊居住省些房租钱,这些人都可以通过政策改动而引流到土楼里居住。
总的来说,该政策就是根据时代需求应运而生的。只要缴纳最廉价的一笔手续费,这些原本难以寻找住所的外来劳工就可以搬进土楼里暂时安置,政府也不用再额外花费精力修建廉租房,只需给他们一部分房租补贴,相当于是免费入住进去。
具体细则里规定,住进来的人则需要签订一份合约,保证在土楼的维护周期内出资出力帮忙,所以该项目也全靠自愿报名。对于张教授他们而言,土楼只要慢慢有人聚集居住进去,后期维护修缮也能得到极大缓解,所以这归根结底还是一项双赢,甚至三赢的工程。
接洽这个项目的,是市住建局发展办公室的周波,周主任自己也是从小土生土长的龙岩人,当然非常了解本地住房状况。他在最初听说调研组有这个想法时,就已经主动表示可以帮忙做申请,尤其是在汪华等人在好几次文保座谈会上谈及这个问题后,已经有多个部门表示可以协调文旅局进行工作开展,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文件提交市委后,等待批示的过程是漫长的,周波确实想尽心尽力为大家做些事实,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这项工程的背后,牵动的却是一些房产集团的重大利益。或许他作为项目方面负责人,理应排除这些潜在阻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大公司也都是为地区经济建设做了重大贡献的,两相协调之下,心里这杆称也不能随一时利益而轻易偏移。
好在最终结果是喜人的,上面虽没有全面放开这样的政策,但也表示可以在一部分近郊乡镇开展试点。目前在湖坑镇附近就有比较密集的厂区,建立试点可以着重解决当地工人的住房需求。即便承启楼的修缮还没开工,但后续工程推进很快就会覆盖过来,而像衍香楼这样已经完成安全改造的土楼,现在就可以试着接纳第一批入住者。
文件下发后,周波也开始联络江家,他本以为事情会意外顺利,没想到当天江家老爷子就开始闹脾气,似乎对文件细则有所不满。江茂勤作为镇长,他父亲现在既然也是衍香楼名义上的责任人,按理说推行起来应该只是水到渠成的事。但老爷子从早上开始就端了条长凳,坐在大门口死活不让登记的工作人员进去,神情简直就像誓死保卫家园。
当地人都清楚,江老爷子的牛脾气从年轻时就这样,只要他认定的事,绝不是一般人能劝得动的。就像那年衍香楼被认定为危房,即便是他当镇长的儿子跪在身边,连连磕头都没能把他劝走,最好硬是找人把老爷子驾出了门外。据说老人从那之后两个月没和江茂勤说上一句话,在家里不是摔碗就是砸桌子,好不容易等衍香楼修缮完毕,他的情绪才有所好转。
江大爷也并非什么蛮横的无赖,他其实很少像这样胡搅蛮缠,毕竟作为家族长辈,大部分场合下说话做事都有理有据。而这次之所以死死盯着大门,想来也是有自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