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开始昏黑,但志彬还是远远认出了停在附近的机场大巴,调研组果然还在这。迟疑片刻,他并没有再次拨通堂哥的电话,而是直接埋头走了进去。
刚刚进门,就听见人们踩在木板上那种沉闷的脚步声,他们应该不在院子里,似有似无的交谈从楼上传来。看样子他们已经逛完了整栋楼正准备离开,还好自己掐着时间赶上了。
“张教授,您慢点,这楼梯比较窄。”
顺着转角看过去,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跨步走下来。和他印象中那些体态臃肿的‘办公室学者’不同,张老剃着寸头穿着短袖,虽然已经七十多岁高龄,却依旧健步如飞。想必这些年来没少四处考察,全国上下各式各样的山川河岳肯定早就走了个遍。
二人目光刚刚接触,老人略作思索,随即笑着迎上来:“是林先生吧?抱歉我们临时改变了行程,基金会那边肯定久等了。”
志彬正奇怪为何老人能一眼认出自己,但看了看紧随其后的林志文,他立刻猜到,应该是刚刚那通电话打完,堂哥就把自己赶来的消息告诉了张老。
“没事,该抱歉的是我们,如果早知道张老师远道而来,应该提前去机场迎接才对!”
说这话的时候,志彬脸上确实挂着愧疚,因为之前汪华好几次提起过这件事,而他又根本没重视起来,谁能想到上级这次会搞这么大阵仗?
志彬凑上去准备握手,堂哥就从后面走出来依次介绍起来,身份姓名居然都还说得有模有样的,看着他对调研组如此熟悉的样子,志彬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过这份疑惑他也暂时压着,看样子堂哥以前肯定也曾与张老有过不少接触,甚至交情不浅。否则他也不太可能站在中间当介绍者,更不会对调研队如此熟悉。
“这位,看来也不用我介绍了,汪主任应该告诉过你。”志文笑着拍了拍老弟肩膀,又转头对老人说道:“张老师,这就是刚刚我给您提起的林志彬,他也算是年富力强的海归企业家,回来之后就一直心系家乡建设,也投资了不少公益事业。”
“这我知道,来之前就听说过了,客家文保基金会的主要创始人嘛,今天很荣幸能见上一面。”老人笑着对身后的一众随行专家和学生们夸赞道:“民间要是能多一些林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我们的工作开展起来也轻松得多。”
这话把志彬说得面红耳赤,他以前当然没少听过各种恭维夸奖,但类似的话从张老嘴里说出来自然分量不一样,而且这份情真意切的感觉,着实让志彬有些受不了。
“哎,我这也就是没什么本事,只能靠着满身铜臭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志彬说着赶紧岔开话题:“您老今天路途劳顿,过来还不辞辛苦逛了这么远,肯定累得够呛。”
“还好吧,现在交通发达了不少,记得前两次过来还是边走边问路,走到晚上了才摸黑过来。好几年过去,各方面变化都挺大的。”
“您之前来过吗?”志彬皱着眉惊讶,但他下一刻就解开了心头的另外两个疑惑。
难怪堂哥和这群人表现得如此熟络,原来他们很早以前就曾来过龙岩。而且申遗的决定想来也不是一时拍板决定的,张老必定是之前就过来做了不少土楼相关研究,甚至已经在几年前就将相关事宜提上了日程,所以这次到访才显得很突然。
“上次到龙岩还是三年前,当时就是受林师的邀请而来,主要为了给衍香楼提供修补意见。不过那时候也很仓促,研究了一段时间也并没有拿出真正能帮到他的方案。”张教授叹了口气,看着楼里如今的景象颇为感慨:“土楼毕竟是民房,它不像那些土里挖出的物件,也不像受到完好保护的宫殿建筑群,我们要在修复程度、经济性和实用性之间找出平衡点。”
“千万别这么说,当时要不是您为这件事出力,绝对没办法做得这么完善。要说仅靠我这种做粗活的,最多只能把它当旧房改造,远远达不到文物级的修复效果。”
张老这时只是笑笑不说话,他当然最清楚,衍香楼现在的状态其实也差强人意,只不过很多东西不能摆在明面上说,也不好打击林家两兄弟的积极性。
不多时,众人离开楼门各自上车,张老他们下午错过了当地政府的接待,这会儿肯定是要赶紧回去和地方单位负责人见面的。不过他也做出保证,从明天开始就不会跟着他们的安排行动,到时候再带队会见一下基金会其他成员,同时也要准备走访各处正式开展评估工作。
双方分别不久,志彬不由分说非要把堂哥叫回家里坐坐,他当然想知道之前张老来龙岩的一系列经历,二人当初又是怎么认识的?
这件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志文从近处开始讲,也就是三年前张老的那次造访。当时他确实是主动拜托张云升提供一些参考资料,毕竟这种地方史料造册的完整度很低,很难找出什么可供研究的东西出来。本以为张教授会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一堆文件图片,但志文也确实没想到,老人当时直接带着自己的学生又亲自跑了一趟。
至于当初二人是怎么相遇的,用志文的话来讲,就是‘一碗水的交情’。
那是九七年的一个夏夜,当时振福楼里的居民还剩下零星的十多户,包括林哲贵在内的几位老人都还住在其中,即便交通不便,很多人下班后还是宁愿回家而不是住宿舍。
天黑不久,志文刚刚从单位回来,就见到乡间小道边停着一辆抛锚的大巴车,车旁边则是一群拎着大包小包的游客,相互交谈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这群人正站在路口发愁,看样子应该是迷失了方位,打着手电筒在一张旧地图上仔细搜寻着。
为首的一位老人过来问路,志文听说他们打算去高头镇,当即表示地方太远,徒步前往的话至少要三五个小时,再加上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今晚上肯定是很难抵达的。
看着犯愁的一行人,志彬自行决定先带他们到振福楼住上一夜,明天去市里找来修车师傅,或者另找一辆车再做打算。
一行人跟着志文来到振福楼,等他给家里长辈打好招呼,老人们的热情好客还把这群人吓了一跳。不仅很快收拾出了十几个空房间,还准备起锅开灶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游人。
当然,带队的老人出于常情,不好再接受这样的客气招待。能收留大家住一宿就已经非常感谢,怎么还能吃人家喝人家的?更何况村民家里生活水平也一般,这足足十多个人的伙食也是一笔开销。于是这些人最终只是各自取出干粮,将就着村民端上来的茶水凑合一顿。
就是在志文给老人倒水的时,他才得知这些人的来历。
原来他们并非什么观光的游客,而是张教授带着学生过来进行乡野考察。据说高头镇那边有一座四百多年历史的客家土楼,大家也算是慕名而来。
其实那时候张老就已经是社科院的研究专员,按理说来这些地方考察只需要提前给当地政府打个招呼,就有单位派遣专人专车接送。只不过为了避免官方那套复杂的接待流程,张云升就懒得提交申请文件,也没有提前做任何报备,直接包了一辆大巴车就过来了。
司机师傅是连城县人,本就不太熟悉永定这边的路况,再加上道路泥泞烧干了机油,大巴很快就在路边趴窝了。要不是他们遇上志文,估计今晚就只好在车里将就一夜。
在得知这些人的来意后,志文和大家兴致盎然地聊到半夜,他也是第一次从这些人口中听说客家土楼还能上溯到唐宋时期,而张老也从人口流动和时代变迁等多方面,详细给他讲解了土楼的发祥渊源和变迁历史。志文本来就是搞建筑的,原本也算对建筑史有所涉猎,而这种国家级的专家讲解着实叫志文受益匪浅。
只不过他也听说,这些楼群的现存状况堪忧,虽然现在看着还算坚固,但随着本地人口向城区迁移,将来会有很大一部分楼群因为修缮不到位而逐渐被废弃甚至坍塌。几百年的老建筑就这样流失,自然是文物工作者最不愿看到的事,这也是老人急着过来一探究竟的原因。
虽然志文并不擅长人文历史,但他毕竟是在本地土生土长,也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老人担忧的那些变化。很多土楼确实没人了,荒废了,或者在旧址上面推倒重建,很多年来都是如此。不过他并不清楚,当后人不再打算住进这些地方,相关的记忆也就永远消弭无踪。
张老他们要去的地方有一座‘承启楼’,志文也是对此有所耳闻,毕竟那座楼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记载。次日一早,志文本来还想亲自带着老人他们去往高头镇,结果老人为了不麻烦他,还是婉拒了好意,最终也只留下一份联系方式。
庄子有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往后几年二人也就只是偶尔通过书信交流往来,正如他们的初次见面,就是这样简单地路过讨碗水喝。
所以让志彬感到意外的是,老人后来居然真的为了一通电话而千里迢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