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永不停歇,人类社会犹如破土而出的春笋,向着更高级的形态蓬勃发展。华北平原这片广袤的土地,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飞速发展,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劲的活力剂。
在津海市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这十年,彻底点燃了农民的生产热情,宛如沉睡的雄狮被唤醒。人们的生产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同从黑暗的旧社会一下子迈进了光明的新时代,在精心侍弄田间地头的农活之余,农民大多开始琢磨起了副业。
那些身材魁梧壮实的男人们三五成群,组建起了瓦工队,承包工厂企业、各村各户的建筑工程。他们凭借着出色的手艺,努力为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曾经生产队时期那种出义务工、只管饭就盖房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成为历史长河里的回忆。
女人们料理完家务后,也纷纷走出家门,带着自家种的农产品去集市售卖。还有些头脑灵活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开始趸些货物,走村串巷地叫卖。她们的吆喝声在乡村小道上回荡,为宁静的乡村增添了几分热闹与生机。靠着这份努力,这些人获得了不菲的收入,也为家庭经济添砖加瓦。
在四高台,玉才父子俩堪称村民的榜样。郭玉才,这位四十来岁的庄稼汉子,中等身材,脸上总是挂着木讷与憨厚的笑容。岁月的风霜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却也沉淀出生活的智慧。他的小儿子郭成,年轻朝气,干劲十足。夏天,郭成推着自制的冰棍儿车走街串巷,车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吸引着无数孩子们的目光;冬天,父子俩在自家堂屋支起炉灶,熟练地蘸着糖墩儿。那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裹着晶莹剔透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他们的成功案例,像一盏明灯,为众多村民照亮了一条致富路,村里做买卖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李台的李宝生,曾经是个远近闻名的赌徒。他身形消瘦,面色蜡黄,眼神中闪烁着玩世不恭,两撇小油胡子却透露着他的机灵劲儿。自从迎娶赵寡妇进门后,他像变了个人。赵寡妇身材娇小,面容清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透着精明能干,她有一双小巧手,把家里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影响下,李宝生彻底戒了赌,开始勤俭持家。她让丈夫通过发小郭永森,在纺织厂联系了收布头的买卖。李宝生以极低价格收来的下脚料,拿到清城大集上一卖,就能赚不少钱。村里人看到李宝生的变化,都纷纷感叹:“他这半辈子光棍算是没白打,赵寡妇就是他等来的摇钱树啊!”
李台还有不少人借着改革的东风富了起来。李宝生的堂哥李宝吉,自从承包了生产队的小卖部,凭借精明的头脑和热情的服务,把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他严格把控商品进货渠道,保证货物质量,还时常推出优惠活动,吸引了不少顾客。渐渐地,其他三个台的小卖部都干不下去了,他自己的生活却富得流油。以前因为成分问题,李台人被其他三个台看不起,如今他们在经济上翻了身,走路都挺直了腰板。
但凡事都有例外,李台的红英和红林两兄弟,日子反倒不如从前了。红英身材高大,却有些萎靡不振;红林身形瘦小,眼神中满是焦虑。在生产队大锅饭制度的束缚下,农村男劳力不热心生产劳动,一有时间就来他家赌两把,那时哥俩每月靠抽头就能有不少的收入。可现在,人们没日没夜地劳动,想尽办法挣钱,谁都没闲工夫来他家赌钱了。这对难兄难弟的日子变得艰难起来,只有在寒冬腊月或逢年过节时,冷清的家里才会出现热火朝天的赌博场景。他俩时常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眼神中透着无奈和不甘,望着空荡荡的牌桌,回忆着过去的红火与热闹。
韩春生在生产队解散时,用多年积蓄买下了生产队的枣红马和一架马车,继续干拉脚的营生。每天早上的第一缕曙光还没完全照亮大地,他就赶着车出发了。他时常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身穿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把那条鞭杆发紫的鞭子轻轻一挥,嘴里吆喝着:“驾!”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响亮。
上午八点左右,韩春生总是赶在第一班准时到达砖厂开始装车。他熟练地把一块块红砖码放在车上,动作麻利又迅速。这样在晌午前就能送完一趟,午饭后稍作休息,又接着拉第二趟。那时拉砖挺挣钱,一趟车能拉1000块砖,每块成本2分,运费5厘,每天两趟能挣10块钱。不过拉脚不仅辛苦,还伴随着一定风险,可韩春生从不抱怨,他知道这是为了让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1984年的三九天,寒风凛冽,仿佛要把人穿透。韩春生从大蒲洼砖厂往离家四十里的冀州姚村送砖,送完这趟活他就准备收工过年了。那天送完最后两趟活,天已大黑,四周仿佛被暗夜吞噬了,只有车上那盏昏黄的马灯在寒风中摇曳。在回家的路上,春生发现一根大木桩横在路中间。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是谁这么缺德,把木桩放在路中间。当时他没多想,就去搬那根木头。突然,他听到脑后“啪”的一声,整个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昏黄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把整个世界都笼罩起来。不一会儿,仿佛飘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上和脸上。呼啸的北风时而裹挟着冰晶打来,就像无数根针扎在皮肤上,蛰得半个脸庞生疼。在朦胧的灯光中,春生终于看到了家的影子。乃英领着四个孩子在门口等着他,孩子们都穿着破旧的衣服,可眼神中却充满对父亲的期待。看到他和那匹高头大马,大人和孩子都笑了,那笑容在寒冷的冬日显得格外温暖。春生跳下马车向家人跑去,然而,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安静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寂。他想找到家的方向,想抓住大人和孩子的手,可任凭他喊破喉咙,也没有任何回应。渐渐地,他麻木了,只感觉头痛欲裂,脸颊也麻麻的,仿佛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春生终于被自己的马舔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摸了摸脸,手上沾满了马的口水。他感觉后脑勺特别疼,一摸,手上全是血。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打了闷棍,应该是遭劫了。他艰难地爬起身,翻了翻自己内外衣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砖钱和运费都被抢了,连火柴和旱烟袋都没了。他的眼神中充满愤怒和无奈,望着四周黑暗的世界,心中满是迷茫。
枣红马已被卸了套枷,而且满头是血,它的眼神中透着痛苦和委屈。车就停在不远处,车辕有些歪斜。春生定了定神,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大概。也许是劫匪想赶走马车,却无法撼动倔强的马儿;也许他们想卸了车再赶走马儿或拉走车,可脾气暴烈的马儿怎会让歹人得逞,马儿也因此受了伤。春生心疼地抚摸着马儿,嘴里轻声安慰:“老伙计,你受苦了!”
春生给马倒了些草料,然后躺在马车上缓了好半天,才硬撑着套好了车。他浑浑噩噩地把车赶到家,倒头便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乃英看着丈夫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她劝丈夫:“别再去拉脚了,太危险了,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可不拉脚又能干什么呢?韩春生陷入了沉思,眼神中充满迷茫与凄凉。
张瑞年来看他了,哥俩聊了很久,瑞年告诉春生:“伤好了跟我去干瓦工活,这活虽然也累,但比拉脚安全,挣得也不少。”
从那以后,春生就跟着瑞年干瓦工活了。瓦匠大工每天能挣五元工钱,后来涨到了六元,到九零年涨到了八元,小工要比大工少挣一元。春生从小工做起,虚心向其他师傅请教,不怕吃苦受累。一年后,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勤奋,转为大工。这个小建筑队有九人,大工有张瑞年和他的两个儿子长青、长岭,长青身材高大,技术娴熟;长岭年轻机灵,干活利落。还有春生以及他的俩侄子德顺、德启,德顺性格沉稳,德启活泼开朗。小工有长柱、傻嘚儿和那个哑巴。九人组成的建筑小队,干活漂亮麻利,要价公道合理。他们在村里口碑极好,四外八村要盖房的雇主都愿意排队等他们。这些人一起在工地上忙碌着,那热火朝天的场景,成了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
乃英平时忙完庄稼地里的活,就料理自家的菜园子。闲下来时,他还要给孩子大人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温馨舒适。菜园子种满了各种蔬菜,有翠绿的黄瓜、细长的豆角、红彤彤的西红柿、各种各样的辣椒……她每天精心照料这些蔬菜,浇水、施肥、除草,忙得不亦乐乎。菜园收下来的青菜吃不完,她就送给街坊邻居。
那年夏天,黄瓜、豆角和西红柿又丰收了,乃英摘了一盆黄瓜和豆角给郭家送去。玉才接过青菜,微微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儿,便对乃英说:“嫂子,您干嘛不把这些菜拿出去卖啊?卖了还能换几个钱。”
“卖什么钱,给大伙吃不是更好吗?你这天天做买卖,没事净想着挣钱了!”乃英笑着说道,眼神中透着淳朴和善良。
“嫂子,您想啊,您没菜吃的时候,不也得去集上买吗?您现在把菜卖了换成钱,等没菜吃的时候再去买,这不和吃您自己种的菜是一个道理吗?再说了,咱不能总这么穷大方,人家都开始做买卖了,您还把自己的东西白给别人,这没道理呀!咱家虽然有我哥和清芬她们挣钱,但还有俩孩子得上学,我那俩小子,还有长贵去您那吃饭,哪样不要钱呀?”玉才耐心地解释着,眼神中透着真诚。
“就收这点东西、让我怎么卖呀?我总不能端一盆黄瓜和西红柿去街里吆喝吧?”乃英有些为难地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没事,这些菜您可以攒一起,多摘点,拿到街里,一会儿就卖完,您要是不好意思,我卖冰棍时帮您卖。”郭玉才热情地出谋划策,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对了!您不是有做酱的手艺吗?咱做点豆瓣酱、辣酱、西红柿酱去卖,您看小卖部卖的那些袋装酱,真不如您做的好呢!您回家和我哥商量一下,要是用我帮忙,就说一声!”
“行吧!”乃英拿着空盆往家走,脑子里乱哄哄的,她心里想:现在的人怎么动不动嘴里都是钱呀,干什么都要钱,以前那点亲情都让钱给冲淡了……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和失落,脚步也变得有些沉重。
晚饭后,乃英和春生提起了玉才的建议。春生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玉才说的话也有道理,你想,咱们日子过得这么苦,不就是因为没有经济头脑吗?一个劲地傻干,累出一身毛病不说,可日子始终富不起来。我觉得咱们能做点买卖,咱也有做买卖的手艺。玉才说你酱做得好,咱就做点,让宝吉给咱代卖,只要比他小铺里的价钱低,能让他赚到钱,乡亲们又都爱吃,还愁挣不到钱?”
“那真的行吗?”乃英有些担心地问,眼神中充满了疑虑。
“肯定行!今年也到夏天了,这段时间你用院里那两口缸做点黄酱,黄酱这东西好保存,做好了就把它放宝吉那,卖出多少算多少,剩下的自己吃也行、送人也行,反正也坏不了。”春生信心满满地说,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
“这样行吗?”乃英纠结了好半天才说,“好吧!我听你的,咱先少做点试试,卖得好再多做点。”虽然眼神中依然透着一丝犹豫,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了丈夫。
在玉才的启发、丈夫的鼓励下,乃英仿佛真的开窍了。当天夜里,她把二十几斤大豆挑拣干净、淘洗好,然后放在盆里泡好了水。
第二天早晨,待孩子上学、大人上班后,她把泡好的黄豆放在锅中煮熟,趁热用铁勺捣碎。然后从河边摘了些荷叶,把碾碎的豆子分成一块一块的,用荷叶包好放到厢房的木板上发酵。他那忙碌的身影在院子里穿梭,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这么折腾了几天,一百多斤的豆饼就做好了。
豆饼在夏天发酵很快,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又酸又臭的味道。邻居们路过时,都纷纷捂住鼻子,投来异样的目光,但乃英并不在意,她相信这是成功的必经之路。一个月后,乃英打开了干荷叶,只见豆饼发酵成了又黑又硬的酱块。她把酱块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两口缸里,加入清水和盐,每天翻动几遍,撇去上面的浮沫。又过了一个月,黄中透红的豆瓣酱终于做好了。
这天晚上,春生和乃英各抱着一坛子黄酱来到了宝吉的小卖部。在说明来由后,李宝吉可是高兴坏了。“我其实早就有这个想法,以前总吃弟妹做的辣酱、黄酱和西红柿酱,一直想让你们做点放我这卖,但不好意思开口,这酱比外边趸来的好吃多了,而且干净又卫生,乡亲们都认可弟妹的手艺。你们看——我趸的袋酱都没人买!”说着,宝吉从柜台下拿出几袋干黄酱扔到台面上,“以后你们做好就给我送来,我义务给你们卖,只要能白吃一点就行,哈哈!”宝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喜悦。
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两口子心里十分高兴。那天晚上,夫妻俩像初恋的情人,在夜色中,手拉着手,开心地聊着,悠闲地从李台走回了家。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馨,一路憧憬着未来,筹划着还能做些什么,仿佛看到了美好的生活正在向他们招手。
乡亲们得知小卖部有韩老婶做的黄豆酱,都纷纷来买。有的买一斤回家尝了后,又跑回来买了三五斤,说留着以后吃。大家都对乃英的手艺赞不绝口,都想囤积一些,弄得宝吉想了个办法:每人最多买二斤,多了不卖。结果没出半个月,两缸三百多斤的黄豆酱被四个台的村民抢购一空。那些没买到的和感觉自己买少的居然找到春生家,说什么时候做好了直接告诉他们一声。当宝吉把钱送到春生家的时候,两口子没想到这两缸酱居然卖了这么多钱。宝吉还说大伙来买酱,顺便买了很多其他的东西,生意比以前更好了,有些乡亲还提前预定了下一批黄酱……
一切都那么出乎意料,事实证明玉才的话确实有道理。趁着夏天还没过去,乃英又做了两缸酱。辣椒和西红柿成熟的时候,她做了很多辣酱和西红柿酱。春生把这些酱都放到小卖部寄卖,乡亲们认可乃英的手艺,都抢着来买,有的买了很多居然是为了送礼,不出所料,这些酱很快又被一抢而空。乃英和春生的生活也因为这些酱,渐渐有了新的起色,他们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致富之路,日子越过越有滋味,未来也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