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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光棍汉大杀四方 倒霉蛋入室翻墙

今年的四高台,老天爷格外开恩,风调雨顺,庄稼和芦苇都迎来了大丰收,生产队的农活一直忙到了腊月中旬。社员们终于有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

村里的老人常常念叨,这样的好年景是老天的眷顾,庄稼人靠天吃饭,今年的收成好,意味着家家户户都能过一个富足的年。歇工之后,四个生产队开始组织人手捕鱼杀猪,给社员们置办年货。每户除了分得不少的粮食外,还能分到几条鱼和几斤猪肉。尤其是这些鱼,都是社员们刚刚凿冰下网捕捞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烁着银白的光,新鲜得很。

每到这个时节,村子里就格外热闹。只要天气晴朗无风,大街小巷向阳的地方就会聚集很多人。他们或蹲或站,簇拥在墙根下边晒太阳边唠家常,农村人管这叫“蹲墙根”。老人大多有这个习惯,“蹲墙根”可以舒活筋骨,还省得在家憋得慌。每当老人们开始吹嘘自己年轻时的壮举,那饱经沧桑的脸上都是得意,好似他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村里的年轻人基本没有这个习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消遣方式——那就是赌钱。

韩春生是四高台村的一个普通社员,成家前就喜欢赌钱。每到生产队放假时,他就会去李台的红林家赌上几把。成家后,这个嗜好一点没收敛。清芬出生那年,春生一旦闲下来,就会像往常一样去赌钱,这可把还在奶孩子的媳妇气坏了。乃英在家辛苦操持家务、照顾孩子,而他却在外面尽情玩乐、挥霍钱财。隆冬的深夜,乃英经常一个人抱着孩子独守着空房,恐惧、委屈和愤怒在此时交织在了一起……

一天深夜,韩春生又输了个精光,回家拿钱准备翻本,对媳妇的劝阻不管不顾,气得乃英抄起菜刀,砍向了他。春生穿着厚棉衣没有受伤,但有一刀砍在了他的手背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韩春生疼得蹲在地上哼哼,乃英把刀摔在地上,抱起被吓坏的清芬边哭边骂:“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吧!以后你咋耍钱都行!”春生吓傻了,没想到温柔的媳妇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耷拉着脑袋呆呆的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媳妇我错了,原谅我这一回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春生在家中养伤,他看着妻子里里外外地操持家务,半夜照顾孩子的辛苦,突然发现妻子疲惫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他看着躺在炕上的女儿对自己露出纯真的笑脸,心中满是懊悔与愧疚,暗暗发誓再也不赌钱了。从那以后,四高台的牌场再也没见到韩春生的身影。

在四高台村,韩德福也是村里出了名的赌徒。他和自己的老伯——韩春生有所不同,喜欢在拉脚归来后去红林家赌上几天几夜。他的手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赢个盆满钵满,若赶上点背,可能会输得只剩一条裤衩。不过,韩德福有个优点,他不会借本翻身,输了就认栽,从不拖欠赌债。

李台招赌的是红林和红英两兄弟,他们是亲哥俩,住在李台的最北边,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芦苇地。这对兄弟小的时候因家里土地多,在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父母也在运动中早早去世了。他俩因成分不好,只上到初小(小学四年级)就被赶出了校园,从此没人管教。现在已三十几岁,还打着光棍儿。兄弟俩的土坯房坑坑洼洼,院墙低矮,院内杂草丛生,显得十分破败。

红英和红林两兄弟从小嗜赌成性,牌九、长条、扑克、麻将,那是样样精通。他俩二十几岁时,只要生产队不忙,就在家里开设“赌场”。这个赌场就是他俩的家。哥俩各有三间土坯房,哥哥红英住在西院,弟弟红林在东院。后来哥俩一商量,西院住人,东院招赌。在东院的屋子里,摆放着几张破旧的桌凳,墙上贴的旧报纸早已被烟熏得发黄。

四高台、邻村六里庄和八间房的很多赌徒,都喜欢来哥俩开设的赌场玩两把。每逢赌场生意火爆之时,哥俩就用堂屋的两口大锅熬鱼贴饽饽,招待这些赌客们。赢钱的都会给哥俩点喜儿钱,农村管这个叫“吃喜儿”,这给哥俩带来不少的收入。每当赌客们围在桌边、锅边,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嘻嘻哈哈地唠起家常时,他们就会暂时忘却输钱的烦恼。

西屋炕上玩的通常是“大耍”,赌徒们每天的输赢要以百元来论;东屋炕上玩的是小牌,输赢不大。每逢生意红火之时,东西屋的炕上都会坐满人,众人叼着旱烟或是烟卷喷云吐雾,满屋烟熏火燎。炕上有坐着的、有蹲着的、还有跪着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红着双眼死死盯着牌局;炕沿下通常会站着一群人。前排的抱着胳膊,对“圈内人”品头论足,时刻准备走马换将;后边的则站在板凳上,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观望着。赌到酣处,会听得一声大喊“开!”或是“通杀!”之类的话,接着便是一片“唏嘘”之声,他们脸上写满了疯狂、紧张或惆怅。

这个年代的冬天,不知会有多少这样的场景正在上演。屋外的北风席卷着苍茫大地,任凭它如何凛冽与狂暴,都刮不进厚厚的土坯墙,而墙里却是热火朝天的喝雉呼卢。这层厚厚的土坯墙仿佛一道屏障,隔绝了两个世界,屋内的喧嚣与屋外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韩德福拉苇子回来,在家草草吃了口饭,便一如既往、兴致勃勃地来到了红林家。结果没到后半夜,身上的百十块钱就输了个精光。他不喜欢借本翻身,干脆站在炕沿边看起了眼,时不时和身边的郭新山说上两句。郭新山只是机械地点点头,眼睛死死地盯着牌局,脸上的肌肉因紧张而微微抽搐。

今天玩牌九的庄家是李宝生,就是李台那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子。也不知怎地,他今天的手气出奇地好,从上午开局到现在,面前的票子已堆成小山,身后带来的那个人造革皮包也被揣得鼓鼓囊囊。看这个架势,他怎么也得赢了千八百,光喜儿钱就给红林抽了百八十。李宝生脸上全是得意的笑容,手中的牌仿佛也有了生命,在他指尖灵活地跳动着。

与李宝生相反的便是郭新山。他从上午来了就输钱,下午从家里拿来的一百多又输光了,晚上和牌友借的六十块也输光了。现在没人愿意再借给他了,他只得木然地盯着牌局,时不时瞪着李宝生,一旁韩德福的只言片语,他充耳不闻,眼里全是不甘和愤怒,心中暗暗诅咒着自己的手气和李宝生的好运。

后半夜,赌徒们依旧像铁打的汉子,生龙活虎。郭新山见无力回天,双手插在空空的棉袄口袋里,走出赌场。凛冽的北风把他吹得一激灵,漆黑的街道、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让他更加惆怅。本来家里就穷,薄薄的家底又被他输了个精光,他不知怎么面对自己的老娘和媳妇。那沉重的脚步,好像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自己的心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家人失望的眼神。

郭新山边走边胡思乱想:从解放到现在,自家似乎除了成分好一点以外,好像没有一样是好的。父亲早早地走了,母亲体弱多病,娶的这个臭婆娘整日里勾三搭四,就没让自己省过心,倒霉孩子刚大一点儿,就开始不听话了......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心中的怨毒如同野草般疯狂地生长着。

郭新山想到自己的手气怎么这么差,而李宝生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这个李宝生,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虽然成分不好、一直没娶上媳妇,但这小子脑瓜子好使,玩牌很少输钱,今年秋后还盖了四间砖瓦房,听说他和六里庄那个漂亮寡妇勾搭上了,好像过年后就要把那娘儿们娶过来……嫉妒和愤怒在他心中翻涌着,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这他妈真的是命吗?老天爷早给我定好了吗?”郭新山仰天长啸着。此时,他发现自己正走到李宝生家门前,他望了望漆黑的院子,一股邪念在心底油然而生……

转天早晨,熬了一宿的赌徒们在饱餐一顿后,准备回家睡觉,而那些看眼的和新来的又攒上了新牌局。

李宝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人造革包脚步地踉跄回了家。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鏖战后,他头昏脑涨、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但丰厚的回报让他十分亢奋。他心想,如果顶得住,再坐个一天一宿也不是问题。“我要好好吃一顿,喝上二两小酒,再美美地睡一觉。今天就过年了,钱也有了,年货也备齐了,就等年后把赵寡妇和她闺女接过来了。”他越想越美,哼着小曲,走进屋子,将皮包扔在炕上,迫不及待地开始数钱。

李宝生把钱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捋好、分堆、点清。他一边笑着,一边自言自语:“九百七十八块,顶老子我三五年的收成了!加上柜里的一千多块,我现在也有两千多了,年后娶老婆,我得好好风光一把,看他妈的谁还敢瞧不起我!哈哈……”歇斯底里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充满了得意和张狂。

他从茶盘下取出钥匙,打开了大躺柜。在柜子中间部位的后面,他做了一个暗格似的小木匣,这是专门存放现金的“保险柜”。当他抽出里面的小木匣子时,顿时傻了眼——里面空空如也……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呆呆地愣在原地。

“我的钱呢!”他突然反应过来,大吼了一声,手中的小木匣也掉在了地上。他倒退了两步,一屁股瘫在地上,“我的钱呢?我的钱呢……”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李宝生的心砰砰地跳着,一天一宿的滥赌掏空了身体,他躺在地上感觉天旋地转,缓了好一阵儿才定住了神儿、爬到了炕上。此时,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虽然努力回忆着可能的情况,但却毫无头绪。

“不行,我得去报案!”他意识到自家被盗了,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赢来的钱收好,然后晕晕乎乎地出了家门。

上午九点多,李宝生顶着两个黑眼圈,骑着车来到大蒲洼派出所。今天已是大年三十,派出所只有两个值班的民警。在一番询问与笔录后,年长的民警告诉他先回家等着,注意保护好现场。

下午三点多,一辆挎斗摩托来到李台,车上端坐着三个身着白色制服、十分威严的警察。在队长李宝光的引领下,三人来到犯罪现场。李宝生报警时走得匆忙,没有仔细察看,当他回家清点物品时,才发现院里水缸中冻着的鱼和肉也被偷了——两条二斤多的拐子、一条五斤重的大白鲢以及队里分的二斤猪肉。

警察们仔细地勘查现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李宝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办案民警在侦查后判定:窃贼是从墙头跳进来,用李宝生经常放在窗台那块石头下的钥匙打开的房门,然后用茶盘下钥匙打开的柜子。一切证据充分说明是熟人做案。

接下来,民警们开始询问李宝生一系列的问题:从昨天早晨到今天早晨都有谁和他一起玩牌?谁输的钱多?都有谁输光了?谁在夜间离开了牌场?这些人谁和你比较熟?谁经常到你家来?……李宝生努力回忆着,将一个个名字说出来,每说一个,心中就多了一份怀疑。

最终,三个办案民警凭着职业的嗅觉,把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三个人身上。李宝光叫来了郭永合、张金贵和韩春发,几人跟着警察开始了新一轮的搜查。不出所料,众人在郭新山家里搜出了那几条鱼和二斤猪肉,李宝生亲手系在猪肉上的那根红绳就是最好的证明。

郭新山被带到了生产大队,在三位民警的一番审讯后,很快供述了自己的罪行。他声音颤抖,当场交代:昨天夜里在赌场,钱输光了以后,他心里特别恨李宝生。经过李宝生家,他心生邪念,于是翻墙而入。由于两人十分熟络,他知道李宝生放钥匙的习惯,便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子、打开了柜子。郭新山不知道李宝生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在黑暗中把大躺柜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最终让他摸到了那个暗格中的小匣子。他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在慌乱中把钱都塞进了口袋儿。锁好柜子和门后,他将钥匙放回原处,翻墙出去时,郭新山看到南墙根的水缸,心想里面一定有鱼肉之类的年货,便顺手牵羊,一扫而光。

审讯完毕,已近晚上十点。郭永合让老婆给几位民警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民警们吃着饺子,让村干部把这两天参与赌博的村民都召集过来。有的村民在睡梦中被叫醒,迷迷糊糊地来到生产大队。当看到民警时,他们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半夜时分,在生产大队的院子里,三十几号村民站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他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老老实实地被民警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通,并被告知如果再被发现赌博,将被罚款和拘留。在场的所有人亲眼目睹:民警把郭新山偷走的钱物归还给李宝生,而李宝生赢来的钱却被作为赃款没收了。不过李宝生确实头脑灵光,他把赢钱的数额报成了二百七十八元,不仅让自己留下了七百,而且免去了可能面临的拘留之灾。

李宝生低着头,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小聪明,而村民们则在下面小声议论着,对他的行为既有不满又有无奈。三位民警在一通说教后麻利地把郭新山绑在了挎斗后面的备胎上。人就那样半悬半就着,极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苍茫的夜色中,离开了四高台。

郭新山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了,仿佛带走了这个村庄一段不光彩的记忆。“都别说了,大伙各回各家吧!大过年的,咱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在一片嘈杂声中,郭永合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赌徒们揣着袖子,低着头出了生产大队,三五成群地分别走向东南西北。一颗“钻天猴”拖着短短的亮尾巴划破了夜空,在“啪”的一声后,四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了起来,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

那爆竹声仿佛在宣告着过去的结束和新年的开始。四高台村在这热闹的氛围中,又将开启新的篇章。只是不知道那些曾经的故事,是否会被人们渐渐遗忘,还是会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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