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轩蜷缩在御膳房后的青砖墙根，单薄的脊背紧贴着潮湿的墙面。他生得清瘦，眉眼似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总低垂着，仿佛永远浸在晨雾里。眼尾那点朱砂痣红得妖异，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像是久病未愈的瓷人。发梢沾着昨夜被泼的醒酒汤，凝成冰碴，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褪色的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腕间青紫的淤痕——那是昨日替浣衣坊的婢女阿箬挡下三十杖刑时留下的。
"三殿下，这包子……您还是自个儿留着吧。"小宫女缩在墙角，盯着他怀里捂着的油纸包，嗓音发抖。墨轩抿了抿干裂的唇，将尚带余温的肉包子塞进她手中："趁热吃，莫叫张嬷嬷瞧见。"话音未落，琉璃瓦上传来金器相击的脆响。
二皇子墨坤斜倚飞檐，蟒纹锦袍在暮色中泛着血光。他生得魁梧，方脸上横着道疤，那是去年秋猎时故意纵马撞树留下的。"三弟这赈灾的架势，倒像是青州来的丐帮长老！"酒气混着嗤笑砸下，鎏金弹弓擦过墨轩耳际，铁弹珠撞碎在墙根，惊得白猫雪团炸毛跃起。
酸臭的醒酒汤兜头浇下，墨轩攥紧母妃缝的棉袍。汤汁顺着脖颈淌进衣领，在后背暗金符咒上蜿蜒。三日前被推入太液池时，溺亡的璃妃在波光中对他微笑，缠绕尸身的水藻忽化作符咒，此刻正在湿衣下灼如烙铁。
观星台的寒风卷着星砂，似刀割面。墨轩被玄铁链锁在陨星阵眼，单薄的素衣在罡风中猎猎作响。他仰头望着高台上的帝王——那袭明黄龙袍刺得人眼疼，父皇将璃妃最爱的翡翠步摇掷入祭火时，连眉梢都未动分毫。
国师玄冥子七星道袍翻涌如黑云，枯指掐诀，二十八盏星宿灯骤亮。"此子眼尾赤痣乃天魔印，及冠之年必引天火焚城！"沙哑的嗓音穿透风雪。墨轩腕间铁链浮现蝌蚪状咒文，眼尾朱砂痣迸出血线。恍惚间见母妃魂魄在星阵外嘶喊，发间翡翠步摇淌着血泪。
"陛下圣明！"百官跪拜声震得积雪簌簌。墨轩喉间腥甜，恍惚听见那日冷宫惊雷中，母妃最后的耳语："轩儿莫怕……"素帕上的血符在怀中发烫，那是璃妃咽气前咬破指尖所绘，如今隔着棉布灼烧心口。
子时的梆子惊破残梦。墨轩缩在冷宫偏殿的草席上，月光将窗棂雕花映成符咒。雪团蜷在他膝头，翡翠色的猫眼忽然竖成细线——梁上垂落的蛛丝正结成"荧惑守心"的星图。
"殿下又梦魇了？"李公公佝偻着背进来，缺了食指的右手稳稳托着药碗。墨轩记得这双手握剑的模样：十年前羽林卫叛乱，这断指人抱着他杀出血路，母妃的银簪还插在他灰白的发髻间。
药汁漆黑如墨，倒映着少年憔悴的面容。眼尾朱砂痣在烛火下红得妖冶，似要滴出血来。墨轩抿了口苦药，瞥见老太监腰间红绳剑穗缠着半片龟甲，与母妃妆奁暗格里的残甲纹路严丝合缝。
窗外忽有金铃轻响。墨轩追至西角楼，见大皇子墨乾的螭纹佩陷在雪中，玉缝渗着黑血。他俯身欲拾，那佩突然化作百足蜈蚣钻入袖管。腕间血符骤亮，剧痛中浮现星轨纹路，与母妃遗帕上的符咒别无二致。
"三弟好雅兴。"墨乾从梅影中转出，《山河志》正翻到"青州大旱，人相食"的篇章。他生得阴柔，凤目含霜，蟠龙纹皂靴碾过雪中药渣——那是墨轩昨日为咳疾发作的老太监配的枇杷膏。
御花园古井泛起血沫。墨轩跪在青石板上为折翼的丹顶鹤包扎，素白手指沾着药膏，动作轻得像抚云。忽听井底传来金戈声，前日偷听的谶语在耳畔炸响："荧惑现，则兵戈起！"
怀中血帕突然滚烫，井水翻涌如沸，映出母妃戴镣铐的身影。雪团厉啸着抓破他手背，血珠坠入井口的刹那，砖缝钻出赤色根须，蛇群般向冷宫蔓延。墨轩踉跄后退，怀中药瓶跌落，当年璃妃为救疫民私开的药方散落风中。
"三殿下安好。"玄冥子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墨轩转身撞见七星袍下摆沾着朱砂，与母妃棺椁上的镇魂符同出一辙。国师腕间金铃轻晃，井中黑雾凝成锁链缠上少年脚踝。
腊月廿三，祭灶夜。
墨轩抱膝坐在冷宫檐下，看各宫灯火如昼。小太监们捧着椒柏酒匆匆而过，不知是谁"失手"打翻食盒。糖瓜滚落雪地，沾着唾沫与鞋印。
"祸星也配吃灶糖？"洒扫宫女聚在廊下嗤笑，火盆映得她们脸颊嫣红，"听说璃妃娘娘投井那晚，井里爬出百条赤链蛇……"
墨轩将冻僵的手指缩进破袖。东宫方向忽然炸开烟花，映得他眉眼如画——那是张肖似璃妃的脸，精致却无血色，仿佛一碰即碎的薄胎瓷。雪团蹭着他冰凉的指尖，翡翠猫眼里映着御书房通明的灯火。父皇此刻，该在批阅青州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吧？
三更时分，李公公提着昏黄的灯笼寻来。缺指的手递过半块硬馍，馍上留着牙印："尚膳监余的。"墨轩掰碎喂给雪团，看老太监袖口露出的刺青——剑门关守将独有的腾蛇纹，在火光中似要破皮而出。
惊蛰夜，雷声震落檐上残雪。
墨轩缩在漏风的偏殿抄写《孝经》，腕间淤伤未愈，笔锋歪斜如蚯蚓。忽有宫娥尖叫划破雨幕："走水了！"
他赤足奔出，见司天台方向火光冲天。玄冥子的七星道袍在烈焰中翻卷，二十八星宿灯尽数炸裂。百官哭嚎声中，墨轩腕间血符滚烫，眼尾朱砂痣渗出鲜血。恍惚见母妃立在火中，翡翠步摇插在焦发间，朝他伸出森森白骨。
"妖星！果然是妖星！"禁军统领的剑锋映着火光。墨轩踉跄后退，踩到散落的星盘碎片。卦象显示"荧惑入紫微"，正是他诞生那日的星图。
雪团跃上宫墙长啸，翡翠瞳孔映出骇人景象：万千赤藤自冷宫地脉破土，缠住惊惶逃窜的宫人。墨轩怔怔望着掌心浮现的赤星纹，与火中母妃额间印记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