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李缜躺在通铺上,左手举着刻有军籍的竹牌,右手举着自己的玉佩。就在刚刚,他用房州的户籍换了陇右的军籍和两贯铜钱,这些钱能在积石军换二十亩麦田和一间小屋。
他自认为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在启程前,便已刁然一身,房州的田产,也在前年让富户趁着旱灾贱买了。但李缜又觉得,自己与房州的故事,还远未结束,因为手中这块被制成蝙蝠飞翔状,中间刻有一个笔走龙蛇的“李”字的蓝田玉,确实不像是一个仅有三十来亩田产,连乡党都没有的微末之家所能拥有的。
想得多了,人便乏了,李缜顺势进入了梦乡,直至,被一阵沉闷的牛角号音惊醒。
“蕃贼!”有人大喊着,“迎敌!迎敌!”
李缜瞬间从通铺上弹起,同属一伙的吴珍便已替他摊开了甲衣。董延光给李缜的定位是弓手,因此他的甲是双层熟牛皮甲,仅有肩甲和胸甲,双臂裸露,手腕则靠皮制护腕来保护,防护力是差了些,但胜在穿脱方便,对肢体动作的影响也小。
“伙长,军使让我们去中垒!”说话的是他的副手,杨景晖。此人身高七尺有余,善使铁枪,本来已经做到了队副,但那天董延光给李缜“招兵买马”的时候,他竟是连队副都不当了,带着自己的心腹吴珍,就跑来跟李缜干。
“好!”李缜应了声,立刻开始整队。
中垒位于小方台中间,共三层,最下层是石堡城唯一的泉眼所在地,第二层是指挥室,第三层则是瞭望、信号塔。
李缜等人赶到的时候,董延光已经布置好了各部的位置,中垒之中,就只剩下了几个参谋军事和文吏岑参。
董延光招手让李缜跟他上三楼。中垒高度虽然不及七星楼,但也足以将整个赤岭收入眼底。
因此,李缜第一眼就看见,在西南方,那青海湖南岸,有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正在逼近石堡城西北方,那唯一的上山通道。而此刻,这条狭长陡峭的通道上,三名唐军骑士正带着六匹马飞驰下山。
视角转向东北,那一串的烽燧群已燃气烽火,火光冲天,将清晨那湛蓝的天,都熏黑了一半。
李缜没想过逃跑,但绝望之感却油然而生。因为无论是今时的见闻,还是后世的所识,都告诉他,想要打赢一场仗,就必须牢牢掌控主动权,动起来,才能积极地寻找对手的破绽,同时掩盖自己的破绽!可惜,他不是河、陇节度使,只是一个小小的振武军戍卒,只能遵守军令,在此地困兽犹斗。
“怕了没?”看着渐渐逼近赤岭的吐蕃军,董延光忽然拍了拍李缜的肩胛。
李缜摇摇头。
“装,我都怕,何况你?”董延光笑道,“不过现在怕可以,等会可不许怕。”
李缜苦笑,他承认被董延光说中了,虽然他后世也从军多年,但跟真正的敌人你死我活,确实是第一次。
“心跳的厉害,就多喘几口大气。但记住,手一定要稳,脑瓜子一定得清楚!”董延光一手搭着李缜一边的肩胛。
两人正说着,吐蕃人已经来到了山脚,并推出早已准备好的鹿角,架在唯一可供人畜行走的山道出口处,将石堡城困死了。
石堡城中的唐军,共有八百五十人,其中狭小的大方台城有兵一百五十人,小方台城则有兵五百五十人,余下的是各类守城器械的操作员及传令兵、马夫、伙夫等。现在,除了十数瞭望员外,其他的人都蜷缩在高达三丈的城墙后,用盾牌护住自己的身躯。
李缜不安地捏住了墙垛,只露出双眼观察敌情。他的目力甚佳,因此能清楚地看见,百余吐蕃人举着一人多高的牛皮盾,如墙一般沿着山道向山顶推进,他们身后,是三台云梯,云梯中间,点缀着拿着长弓的弓兵,再后面,是八台轻型抛石车。
“这一幕,会反复出现。”董延光也靠着墙垛蹲下身子,但他的语气却反而有些兴奋,“直到蕃贼死光。”
“李郎,蕃贼可能会冲上城头,或是撞开城门。而你需要做的,就是用你的狼筅和箭,将他们全部杀死。”
“诺。”李缜开始深呼吸,同时开始一遍遍地在心中告诉自己,该玩命了。
吐蕃人开始施放箭矢,如同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地,光是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前急剧放大,李缜的心就狂跳不已。不一会儿,箭矢落地,声音刺耳生疼,最近的那一支,就落在李缜脚边不足一尺远的地方,箭尖没入夯土中数寸。
不一会儿,阳光再次消失,紧接着,便是一阵“轰”“轰”的巨响,竟是吐蕃的抛石车!虽说这种轻型抛石车的石弹也就十余斤重,但砸在城墙上,也是一砸一个坑,要是人被砸中,只怕当即就要不活了。
李缜隐约听到城墙上传来几声惨叫,心中暗惊,因为他从未想到,伤亡竟是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
“滚石,放!”董延光朝旗号兵吼道。
立刻有军士操控城头上的抛石车,向吐蕃人发射石弹,唐军的抛石车比吐蕃人的要大得多,发射的石弹最重可达上百斤,而且由于居高临下的缘故,砸在吐蕃人的阵列中,一下子就能将一串人压成泥状。霎时间,哀嚎响彻山谷。
这是李缜第一次看见如此多的死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内心不仅没有惊慌,更没有崩溃,反而一点点地平静下来。
“李缜!看到盔上插着三白羽的那贼子了吗?”董延光忽然吼道。
李缜先是一愣,而后立刻挽起弓箭,再寻找目标。
“干他!”
李缜找到了这个头盔上插着三根白色羽毛的吐蕃将,他站在投石车阵之后,身边站着两个牛角号手,身前还立着两面方盾,将他的整个身体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
不知为何,蕃将也看到了李缜,那坚定狠厉的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色,他急忙弯腰,想缩到方盾后。但箭矢的铁尖儿,却抢先一步,遮住了他的太阳,将他死死地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李缜看到,蕃将被长箭撞翻在地,惊散了周遭的卫兵,而后“咕噜咕噜”地滚下那万丈铁仞,就如同枯枝坠入深湖一般,没有涟漪,也没有声音。
“妙!”董延光大声喝彩,“哈哈哈,退了!蕃贼退了!李郎,好样的!”
李缜听了,只觉得脚一软,整个人趴在垒墙上,山巅很冷,他却浑身是汗。
“怎么,吓着了?”董延光扔给李缜一只羊皮水囊,“蕃贼的青稞酒,壮壮胆气。”
李缜饮了口,酒是好酒,绵甜爽净,但却不能驱散他心中刚生的阴霾:“他就这么……死了?”
“不然呢?”董延光反问道,“别他娘的乱想,想多了会死!”
吐蕃人退回营地,没多久,山下就飘起袅袅炊烟,还伴着阵阵悠长、凄凉的歌声。
董延光让军士们将战死的袍泽的尸体都收集起来,堆在城墙下。如果城墙塌了,这些尸体将是堵住塌口的原料之一。
唐军也开始按伙为单位,生火做饭,不过李缜的伙,多了个搭食的。
“李郎,这几天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言谢。”岑参说着,将一个酒葫芦递给李缜,“那日,跟着商队去鄯州砍竹子,不曾想,碰到了宜城来的商贾。他们带来了这个。”
李缜接过来一闻,果然是那熟悉的酒香,这是他外祖父在时,最喜欢喝的酒,记得那时,外祖父常说,这酒中,有他的一位恩人。
“谢了。”李缜尝了一口,故乡的酒,自然是顺口的,“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岑参笑道,而后凑近李缜耳边,“军使说,他任期将满,很快便要回长安述职,指不定,能在金吾卫混个中郎将。”
“你也想去?”李缜又灌了一口,而后将酒葫芦递给杨景晖,让他跟军士们分了。
“嗯,军使说了,等到了长安,就带我去拜访他在长安时的同僚。”岑参眼中,带着光,不是瞳孔反射的篝火光,而是内心中迸发而出的,希望之光。
李缜学着岑参的样子,抬起头,看向东边的那轮明月,说也奇怪,今夜的明月,就像是一面精巧的玉镜,将东方的景致清晰影印。在这玉镜之中,李缜似乎看见了雄伟的长安城,看见了那游人如织的西市,看见了那高耸入云又壮美精致,彰显着当今圣人执政初心的勤政务本楼。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李缜不自觉地,念了起来。
“李郎,你在说什么?”岑参双目一瞪,有点吃惊地看着李缜。
李缜心叫不好,灵机一动,掩饰道:“我说‘壮哉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诗意自是极好,只是这‘壮哉’二字,似乎不太符合韵律?”聊起诗文,岑参登时来了兴致,“要改!改成什……”
“霹雳火!”伴着吼声,响箭裂空而出,刺得诸军耳朵生疼。
李缜猛地将岑参扑在身下,刚欲开口,面前便已爆起一团火光,“轰隆”一声,碎石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