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市口大街,首辅严嵩的府邸,正坐落于此。
今日严阁老难得没有去西苑入直,而是在院中花厅中赏花乘凉。
严府门房这边,早有人得到消息,求见求官的,已经把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了。
花厅中,须发皆白的严嵩,躺在一个八宝螺钿罗汉床上,双目微闭,似乎在打盹。
旁边一位美婢,手拿蒲扇,轻轻摇着。
他的对面,小阁老严世藩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与旁边坐着的一人说话。
严世藩大概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略胖。一张脸上满是傲居之色。
只是可惜,他有一只眼是瞎的,虽然命人用重金打造了一颗琉璃眼球,但是明眼人还是一下就能看出来的。
与严世藩说话的,是刚上任的吏部天官欧阳必进,也是严世藩的亲舅舅。
“前番接到胡汝贞来信,他说浙江倭患已解,想调戚继光去江西福建方向,托我问一问姐夫的意思。”
欧阳必进说话时面向严嵩,可是目光却看着严世藩。
果然,罗汉床上的严嵩闭着双眼,置若罔闻。
严世藩微微摇头,低声道:“老爷子过了年后,便一日不如一日了,舅父说的我知道了,不日便回信给胡汝贞,”
欧阳必进点点头,又疑惑道:“姐夫若是日日如此,那……那边可如何应付?”
一边说着话,欧阳必进向上拱了拱手。
“这也没办法啊。”严世藩再度摇头道:
“老爷子必须要休息好,一天才有个三四个时辰是清醒的。那边要是有什么事,我暂且可以担着,可是时间久了,怕是也有变故。”
顿一顿,严世藩一脸认真地看着欧阳必进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把舅父弄到吏部天官的位置上的原因。”
“下一步,是要我入阁么?”欧阳必进眼皮一跳。
“原本想着是这样,现在看来,有些难了。”严世藩轻叹一口气,声音又压低几分道:“黄锦已经明里暗里跟我提了好几次,硬推你上位之事,那位很不高兴呢。”
“那……”欧阳必进心头一跳,顿时虚了。
“不必担心。”严世藩摆摆手,轻描淡写道:“若是旁人,或许我猜不透心思,但是那位的心思,我还是猜得透透的。”
严世藩嘴角一抽,继续说道:“现在我大明最优先的事,便是确保那位安心修玄。至于倭患也好,北虏也罢,只要不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位是懒得管的。”
欧阳必进闻言,不住点头。他时常听自己家外甥吹嘘他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现在看对方的分析,也是鞭辟入里,正确无比啊。
“咱们和老爷子,把江山担稳了,那位没理由找咱们的麻烦嘛。”严世藩肆无忌惮道:
“他把我们撤了,难道去靠清流么?清流能给他募兵打仗,能给他收税搂银子?”
“呵呵,那确实不成。”欧阳必进整个人也轻松下来,坚定道:“如今这大明朝,还是离不开姐夫和东楼啊。”
“哈哈哈,这便是硬道理。”严世藩放肆笑了几下,接着道: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喜欢吃草,这怎么可能嘛。”
“我懂了。”欧阳必进点点头,瞥一眼罗汉床上的严嵩,笑道:“接下来我就全力配合东楼,好好整顿一下大明官场。”
严世藩也点点头,正要跟舅父聊点细节,却见门子走到了厅外禀报。
“大公子,严守一在外头求见。”
“嗯?”严世藩一愣,显然忘了这人是谁。
门子补充一句道:“就是三太公家二爷爷堂叔家的老七。”
“哦,严老七啊。”严世藩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他不是在外城管着恒记几间当铺么,来寻我作甚?”
“说是有要事,要和大公子商议一番。”门子据实相告。
“那行,让他去我书房。”严世藩站起身来,看一眼欧阳必进道:“舅父,我先去处理几件小事,待会再来与你详谈。”
欧阳必进适时地端起茶杯,笑道:“东楼只管去,我在这陪姐夫说说话。”
须臾,严世藩从花厅来到前院自己的书房中。
他刚刚坐在红木的书桌后,严守一屁颠屁颠的进来了。
他手上拖着个小叶紫檀的盒子,一脸奉承的笑容。
“知道兄长事忙,小弟打扰了。”说着,他把盒子放在书桌上,打开盖子。
严世藩眼前一亮,里头竟然摆着个雪白的玉镇纸。
他伸手将镇纸拿出来,只觉入手细腻冰凉,一看就是值钱货。
把玩几下后,严世藩才将镇纸放下,看向严守一淡淡道:“老七,来就来了,还带东西作甚,你我兄弟,无须如此客套啊。”
“嘿嘿,”严守一点头哈腰道:“孝敬兄长是应该的,应该的。”
“坐吧,”严世藩见对方十分懂事,便指了指身前的圈椅。
“谢兄长。”严守一点点头,只用半边屁股,坐在了圈椅上。
“说吧,到底什么事。”严世藩如今时间宝贵得很,自然不跟对方客套。
“是这样的……”严守一绝口不提常坤家的事,而是从洗衣皂在北京城的热销说起。
半盏茶后,严守一终于将情况介绍完毕。
严世藩本来平静的脸上,已满是兴趣。
“东西带来没有?我看看。”
“带来了。”严守一说完,从怀中摸出个纸包,打开之后,放在桌上。
严世藩的独眼,盯着纸上黄灿灿的物体,欢喜道:“你说这东西,乃是浆洗衣物的神物?试过没有?”
“小弟已经试过好几次了,确实有些神奇之处。”严守一见对方十分感兴趣,连忙说出验证结果。
严世藩拿起洗衣皂,先是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发现有股淡淡的香味。
他又接着问道:“一块洗衣皂卖二两银子,成本几何呢?”
严守一信誓旦旦道:“据小弟推测,成本超不过五钱银子。”
“是嘛?”严世藩的独眼,瞬时闪过一道光芒来。
“也就是说,一块洗衣皂的利润,竟能赚一两半银子。那要是日售一万块,岂不是一天要赚一万五千两银子?那岂不是真的日进斗金了?!”
“此物不要说我大明,就是朝鲜、扶桑、南洋、西洋诸国,都有极大市场。”严守一夸夸其谈道:
“若是能得到配方,扩大生产,一年卖个几百万块,我看没难度。”
严世藩闻言,脸上尽是遐想之色。
这玩意好,还是独门生意。难以想象,以自己的权势,独家销售这洗衣皂,一年到底能赚多少银子。
“好,很好!”他兴奋的先夸了夸严守一,接着问道:“拥有配方和工厂的李家,有什么难缠之处?竟然要你来直接找我?”
“呃……”严守一略寻思,便直言道:“这李家跟裕王走的很近,以小弟的实力,尚不能让他们乖乖交出配方来。”
“裕王?哈哈哈!”严世藩闻言,到底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还以为是那个大佬,竟然是裕王。”他一脸不屑道:“这样,我给你写个条子,你今天便去找顺天府尹,寻个由头,把他家的店和厂都给封了。再逼问出配方来。”
顿一顿,他又许愿道:“你若是能把这事办成了,以后这洗衣皂的生意,就有你帮我看着,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分红。”
“是,是。”严守一面露贪婪之色,不住点头道:“小弟一切都听兄长的!”
严世藩拿出笔墨,瞬间就写好了一个条子,正要递给严守一,却又呆住了。
“兄长?”严守一伸出手,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妈的!”严世藩啐一口,把条子拍在了桌子上。
严守一见对方脸色大变,顿时也不敢说话了。
“呵呵,真是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严世藩先是自嘲一句,才看向严守一道:“差点忘了,顺天府尹已经换了人。”
严守一微微一愣,随即道:“换上去的,不是兄长的人么?”
“这个,还真不是。”严世藩摇摇头,面沉似水道:“不但不是,还跟咱们严家,有些过节。”
“啊?”严守一闻言,顿时有些傻眼了。
严世藩口中的新任顺天府尹,姓查名秉彝,是浙江杭州府海宁县人,嘉靖十七年的进士。
当年榜下即用,授了黄州推官。后又历官礼科给事中、户科右给事中、户科左给事中。
他跟严家的恩怨,还得从嘉靖二十六年说起。
当年户部尚书王杲因买嘉靖修玄的龙涎香不得力,遭诬陷下狱。
而查秉彝则与同僚厉汝进、徐养正、刘起宗、刘禄等人上言力救。
他们参劾两淮副使张禄行贿太常少卿严世蕃等人,以及严世蕃窃弄父权、贪污受贿,并牵连到仓场尚书王暐。
后来严嵩上疏自辩,并求吕芳说好话,才逃过一劫。
但是查秉彝几人却激怒了嘉靖,被贬到云南做了小小的典史。
可这查秉彝偏偏是个能官,后面又升了一县推官,历刑部主事、吏部主事、文选司郎中、太常少卿、大理少卿、太仆卿。于上月末,转任的顺天府尹。
所以严世藩开条子找他,怕是事情做不成,还要反被弹劾的。
一念至此,严世藩又重新写了一张条子,交到严守一手上。
“这是?”严守一看着条子,有些不明所以。
严世藩狂傲道:“给宛平县送去,告诉他,不听话,明天去云南戍边。”
严守一大喜,连忙收起条子。
看这王县令见了条子,还怎么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