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九十年代第一个春节,分外热闹;农田责任承包兴起,粮食喜获丰收,生活普遍充裕;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荷包里的钱,自然多起来。大年三十,整天鞭炮响彻山寨云霄,家家户户喜气盈门。
杨国忠落难未归家,门庭显得凄然冷落。往日春节,门庭若市,挤满来访的亲朋好友,闹得她家节日难安,想跟丈夫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如今门可罗雀,除了娘家姊妹兄弟来,几乎没人往来走动。她到觉得几分清静,坐在火盆边嗑着瓜子,看着孩子用心的读书学习,别有一番闲情逸趣。
新年的第三天,黄兰花很早起床,准备烧火做早饭,看见院里梨树枝上,两只喜鹊跳跃,唧唧喳喳欢叫不停。她预感,今儿家里会有贵客来,或迎来邮递员投递来信。
她赶紧进房,叫孩子起床,一起打扫院儿卫生。哪知,孩子们早早起来,在楼顶台上读书,相互交流学习英语,她一句话也听不懂。抬头一看,兄妹俩在房门上,贴着今年奋斗的学习计划;儿子在大红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九个大字:考不上大学,决不罢休!贴在院门口醒示,增添几分节日喜庆。
张松长期打工,养成起早床的习惯。他春节第一件事,看望表婶拜年。他拎着大红礼包,刚走出门口,遇见父亲正在树木剪枝。他见儿子拎着礼包,清早去黄兰花家拜年,放下剪刀说:“三儿,你做的对,应该去看望你表婶;表叔不知去向,表婶独自撑起这个家,还要供两个孩子读书,困难得很啊!年后,我准备向村委反映,适当减免她家提留,不知行不行咯!”张松听到父亲这话,立刻劝导说:“这事,您别操心,我来解决吧!”
早上,村野泛起白茫茫的晨雾,湿润的雾中,透露几分寒意。张松沿着河边走,大清早的,难见一个打招呼的熟人。不到两袋烟的功夫,便走到村东头,很远看见表叔家,那栋醒目的楼房。
门庭透着冷清的气儿,依稀不见大红灯笼高挂;门上红福字没贴;两边红对联亦没挂。张松一阵伤叹:这大过年的,表叔为啥放弃、好好端的一个家、好贤惠的妻子、好听话的儿女,咋非要在外瞎混呢!莫非他真中邪啦!
张松拎着红包礼物,喜气的走到杨家院儿门口,点燃“大地红”万响鞭炮。这种鞭炮,火药很足、响声特别大,中间夹着大炮,发出阵阵震天巨响,引来左右邻舍注目。他进院一阵欣然高喊:“婶啊!侄来给您拜吉祥年咯!”
黄兰花见张松来访,如见到丈夫影儿一样,喜泪相迎说:“大侄子,今早院儿,喜鹊喳喳叫,我就知道贵人要来,果然是你啊!”
她接过张松手中的礼包,亲热的拉着他进房,入座在火盆边取暖。表弟泡来热茶;送到他手里;表妹端来一盘瓜子花生、米花糖。兄妹含泪的向张松说:“爹离开家,全靠小松哥接济帮扶,娘常对我们说,一定好好学习,将来报答你帮助之情。”
张松瞧着两个懂事的孩子,抬头看见房门上,贴着大红纸,表示上大学的决心,打心眼里为表弟妹高兴,便从荷包里,掏出三个红包,黄兰花推辞不已、孩子们高低不肯接受。
她抹着泪说:“小松啊!咱们家欠你的情太多咯!自从他爹离走,你寄来几次钱,而且每次寄钱很多,根本用不完。再说,今年底,我买卖了几头肥猪,还有土豆秋粮,手上的钱积攒不少。以后,你别再给婶寄钱嘞!如今,你也成年啦!还要找媳妇,将来花的是钱哪!”
张松颇为感动的说:“婶,我给你寄钱的目的。不光是生活所用,让你从繁重的体力农活中解救出来,拿钱请帮工做活,您没有必要卖粮卖土豆。这么大老远,挑着百多斤担子,既便是个体壮的男人,身体也吃不消哟!您要想开点,保护好身体,将来享您儿女之福。”
张松说到这儿,望着空荡荡的楼房,心里为表婶处境,伤心难过,他把眼光转移到表弟妹脸上,说道:“你们照顾好娘,学习发奋,将来考上大学,比你小松哥有出息。如今这个社会,越来越需要有知识、有本事的人,本事越大,拿钱越就多嘞!”
表妹靠在张松身边问道:“小松哥,你拿多少钱呢?肯定不会比我爹拿得少吧!”张松看着,比他小四五岁的表妹,摸着她发梢答道:“妹子,我吃亏没读上高中、考上大学。去年,我通过执业中级技术等级考试,现在是中级技师,任部门经理,享受工薪待遇,是普通工人好几倍。如果是大学本科、建筑专业生出来,那就是高级技师,他们拿到的工薪,又是我的好几倍呢!”
表弟惊叹:“小松哥一年工薪,是娘干一辈子收入,还转个大弯呢!有专业知识,且有挣大钱的本事。我一定考上大学,攻读建筑专业,将来去粤海干事。”
张松拍手点赞道:“表弟好志气,你们兄妹考上大学,费用我负担;若读上建筑研究生,我们范总会掏腰包,供你们呢!”
兄妹俩听到表哥暖心的话,高高兴兴回到房间学习,张松见表兄妹离开的机会,便关心问起,表婶往后打算。
一提起丈夫,黄兰花泪流满面,自从前天晚上做梦,深信丈夫梦中之言,一定会改邪归正,回到她身边。她沉思一会儿说:“你婶这辈子,追求的是一份真情。当初,我冲破世俗眼光,甚至亲情不顾,一味嫁给你叔,看中他对我感情好。如今他薄情对待我,让我痛苦失望,差点过不下去,而是两个懂事的孩子,支撑着我坚强的活下来。既便他爹不要这个家,这辈子,婶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不会再找男人哪!”
张松听到表婶,这番内心之言,心如热流涌动,感动得泪水而下说:“婶,叔真是好福气,遇上您这么好的媳妇,他咋不珍惜呢?我若找到,婶子这样的好媳妇,既便天上七仙女来约会,我绝不会动心嘞!”
黄兰花听到,张松赞美之言,脸颊立刻出现红晕,堪比送她大红包,还要高兴呢!她接着说:“以前听你叔说,你喜欢镇上,一个叫原丽丽的姑娘吧!”张松不好意思,低头不语。
黄兰花继续说:“婶常去镇上卖土豆,一番留意打探,确实有这样个姑娘。她母亲内退,顶替在粮店上班,个儿高高的,模样长得标致。听说,她前年底结婚,丈夫是县化肥厂的技术工人,已经有个一岁多的女儿啦!”
张松原计划,趁节日拜访这位、暗恋的女同学。听到这个消息,如炸雷在头顶轰响,像一把尖刀,插进他暗恋的心头,他难过的说:“婶,您别操心我婚事,我现在还年轻,不想过早成个家,弄得牵心挂肠。我趁这个清静时节,努力考高级技师呢!”
黄兰花毕竟是婚姻过来人,暗知张松的心思,依然挂在原丽丽身上。便开导他:“婶知道你上进心强,事业跟婚姻不矛盾嘛!你挣这么多钱干啥!还不是为讨个如意的媳妇,跟所有的人一样,成家生子吧!毕竟孤身过日子,不是人的心愿。如今,那女子已经成家生娃,再恋她也是枉然。婶在四里八乡,给你媒个读过书、有模有样的好女子。到时候给你牵线搭桥如何?”
张松深知表婶一番关心好意,但看到叔婶这番婚姻状况,心里难过的说:“婶,您也看到啦!咱们做建筑这行,长年累月在外辛苦奔波,夫妻一年难见两回面,长期分居,感情容易出现问题。我不想过这种、夫妻分居的无性生活。走南闯北,一个人挺安逸的,心无牵挂,避免家庭烦恼。”张松语止,眼泪汪汪,心里依然牵挂着已婚的原丽丽。
张松起身离座,躬身向表婶致谢告辞,走出很远回首,表婶还站在门口,寒风吹得她长发飘逸,好像依依依挥着手。他心头,像堵满砂浆,呼吸难受。
他感觉人,真是作践,身边一群务工未婚男子,舍不得吃喝,舍不得穿,拼命攒着一分一厘的钱,回家讨个媳妇。而找到媳妇成了家的男人,又拼命离家往外跑。看到叔婶的婚姻,他真不敢敲开婚姻大门,生怕落入叔婶感情下场。
张大才到底是参过军、任过一阵大队书记,对孩子家教严厉,一再告诫张松,为人要低调谦和,不可像杨国忠,当上个什么经理,回村趾高气扬摆富。连亲人都不认,结果身败名裂。
张松春节回到家,碰上村里熟人、或者同学;首先主动打招呼,掏出香烟捧上,寒暄问个好;若遇见长辈,躬身双手装烟点火,赢得村民好感称赞:“这娃儿不错,出去当上经理,回村没有一点架子,照样亲和人咯!”这话,传到张大才耳朵里,比给他发个红包还高兴呢!
张松从表婶家出来,沿着河边大堤,悠然散步回家。他放眼望去,乡村一片备耕繁忙,田间清一色,长发飘飘的妇女,忙着积肥松土、整地播种、备耕育苗。偶见男人身影,亦是六七十的白发老翁。村里这么多的男人,如今去哪呢?
张松正在纳闷,遇见村支书走过来,热情跟他打招呼。他赶紧迎上去,装烟递火,便发问,眼下田间里,咋都是女人们农作呢?
老支书望天叹气道:“村里青壮男人嘛!大都外出打工挣钱,家里留下妻儿幼女、年迈体弱老人。现在广东、江浙一带开发,到处建厂办公司,需要大量年轻力壮的劳工。观这阵势,往后女人亦会外出打工咯!”
张松见支书吸完烟,赶紧又递烟点火。他猛吸一口,数秒钟才吐出烟雾,伤情的又说:“现在,农田山林承包后,山沟水渠泥石淤积,水库近年失修。我担心,万一山上发大水,抢险抗灾怎么办?”
检查春耕的村主任,见支书跟张松亲热交谈,赶过来发问:小松啊!你们在外见识广,了解的信息,比我们要多,你告诉我,为啥现在重工轻农,领导只谈抓工业、很少谈农业呢?前不久,镇委书记召开村级干部大会,传达县委会议精神,要求农村劳动力转移。”
主任接着张松递来的香烟,点上继续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思考个问题,农村劳动力都外出,将来谁来种粮、养猪养鸡,大家吃啥呢?”
张松寻思支书和主任的话,实际担忧农村无劳动力,谁来瞻养老人、教养孩子,田地荒搁,怎么办的问题。
他摸着脑袋,傻乎乎的对两位村领导笑道:“这可是个很大的政策问题呀!那是我一个打工农民,所思考的事呢?不过,两位长辈问及我,就本人理解,当前农业生产力水平较低,农村经济相对落后,现在鼓励农村富裕劳动力转移,一方面,满足工业发展,以工促农;另一方面,让农民摆脱贫困,有钱才能致富嘛!”
张松这番解释,支书和主任面面廝觑,满脸疑窦。虽然没完全明白答案其意,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促进农民摆脱贫困,荷包里有钱用,生活就会富裕起来。便伸出大拇指点赞:“小松讲的好,眼界比一般人要高啊!”
一番热烈讨论,时间一晃到中午。支书和主任,跟张松谈得很投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的,聊到张家门口。
张大才见儿子,跟两位村官交谈正欢,赶紧在院门口,点燃一挂鞭炮,霹雳啪啦爆响,他拿着红塔山牌的香烟,快步走出院儿,喜笑颜开的迎接贵客一样。虽然大家同在一个村里,沾亲还带点故,平时很少上门来说说话。
支书上前跟老张握手,主任抱拳祝福道:“老书记,大过节的,我们空着手来,真不好意思咯!您家小松不简单呢!到底是在外见世面的人,给我们上社会发展课呢!”
张妻见儿子把支书、主任引到家里来,感觉很有面子。赶紧从房里出来,忙乎泡茶装烟,喜颜的说:“今儿是啥股风,把你们两位村首长吹来呀!”两村官入座齐说:“嫂子,是您儿子这股风,把我们吹来的呀!”
不一会儿,午饭做好。张大才请支书主任上座,张妻把腊蹄子火锅端上来,调开煤炭火,锅儿里咕噜噜的烧起来,几大盘炒菜,很快端上桌。
支书夸奖道:“老书记,您好享福哟!张嫂在咱们村,算是能干贤惠的媳妇。我们一来,很快整出一大桌酒菜。”
主任见张松从房里,拿着两瓶盒装的泸州老窖,醒目的放上桌。惊得他直咂嘴,好家伙,当时这瓶酒价格,应该是二十多块钱吧!既便县城科局级干部,恐怕也喝不起呀!赶紧伸手按住酒瓶说:“哎呀!这么高级的酒,留下来吧!咱们就喝包谷老烧也行。”
张大才知道,主任作套客气,不慌不忙打开瓶盖,给两位村首长杯中,斟上满杯酒。酒香扑鼻,说道:“这酒,不给你们喝,还给谁喝呢!”两村官听到老书记这话,心里很舒服。
张大才指着杯中的酒说:“松儿知道,爹这一辈子爱好,喜欢喝四川高度酒。这次过年,他买来两箱,一会儿给你们捎瓶回去吧!”
两村官立刻摆着手说:“老书记,您太客气啦!大过年的、空手而来,又吃又喝,又送酒给我们,真不好意思。”
张大才见两位村官来家,正好是个说话的机会。起身给客人敬酒碰杯,扬起脖儿,一饮而尽的说道:“老夫有一事,相求二位关照。”
支书和主任闻言,表情惊愕。张家房子,修得高大亮堂,儿女都不错,生活又富裕,有何事相求呢?
张大才又给两位客人杯中,斟满酒说:“国忠出事,害得他媳妇好苦,你们也看见了,她一个人种田喂猪,还要供两个孩子读书,挑着一百多斤土豆,去几十里地的镇上卖呀!希望村委减免她家提留。”
两位村官,其实跟杨家,亦沾亲带故,关照她家亦在情理之中。两村官面面相觑片刻,主任把眼光投向支书。当然支书明白,这事得让他先表个态。
支书一口把半杯酒喝完,说道:“既然老书记开这个口,我们岂能回绝呢!”主任见支书表态同意,跟着说:“杨家的房子,在村里建造得最好,免去他家提留,难服众人之口。但从杨家实情来说,村委理应关照。不过把话说清楚,如果,杨国忠哪天回来,这暂免的提留,一分不少要补交。”
父亲在饭桌上,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让张松有些尴尬诧异,很简单的事情,却被父亲弄得好复杂。其实,表婶家一年提留,冲起天不到一百元。他完全可以帮表婶,出这笔钱嘛!何苦低三下四求人呢?虽然支书主任同意暂免,但还得欠人家一个大人情。
当过大队书记的父亲,却不这样认为,大家交提留给村集体,就是用于帮助那些有困难,或突发灾难的村民。今儿两位村首长,挺买给他面子,心里很高兴。起身举起满杯酒,又敬两位村官。
张松没考上大学,在村里,亦算个有出息的角儿。他跟表叔打工没几年,拿到中级执业等级证书,提升为部门经理。春节回家,村民们见他装的名牌烟、喝着品牌瓶装酒,荷包的皮夹,压着一大叠百元钞票。大家很羡慕老张,有个能干出息的儿子。
支书瞧着张松,美中不足的,个儿矮小、身体瘦弱,让人感觉,像个没发育的孩子。除此,无可挑剔。支书思忖,撩起一个惊心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