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鄂西,山高路远,经济落后,农村富裕劳力转移,一直困扰着地方政府苦寻出路。粤海股份公司在县城,大张旗鼓的招聘,能工巧匠的手艺人。由于,招聘条件门槛低、待遇优厚,风声闹得越来越大,惊动了县委政府,市县电视台、报社,慕名而来采访。
那时候,鄂西农村少有电视机。村里人只听说,杨国忠在电视里,跟县长平起平坐,还握手交谈呢!甚至传出,更惊人的消息:市委书记要接见他嘞!
没过两天,鄂西日报头版,报道粤海公司,支持家乡农村劳动力转移的新闻,还刊登杨国忠衣冠整洁,跟县市领导交谈的照片,一下成为当地脱贫致富的名人。
就连那个瘦骨伶仃、满脸孩子气的张松,跟着杨国忠打工一年,村民逐然发现,张家客厅茶柜上,遽然放着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上海产的华生牌电扇,这是张松在旧货市场淘来的,他稍加修理,便可以使用。在当时生活环境下,恐怕城里的局级干部,为数不多这个生活水平吧!
每到傍晚,村里很多人来张家看电视;纷纷围着、上下摆头,换挡变速旋转的电扇,如梦幻般的看稀奇。张大才自然脸上有光,这都是三儿子张松,从特区捎回来的。他特意给桌上放着一壶茶水、一包武汉产的大公鸡牌儿香烟,招待村里乡亲们。背后,村民们都羡慕老张有福气呀!
招聘快结束,突然进来两名,年轻的女大学生,个高的叫郭静;个儿稍矮的叫原华,刚从大学文秘专业毕业,抱着对特区好奇的心态,嚷着要来应聘。
杨国忠瞧着白白净净的女生,热情的解释道:“这次招聘,主要是男性手艺匠人,暂不招女性文秘人员。”两名女生气恼的说:“你们这是歧视女性,难道女性不能务工吗?”
杨国忠客气的、给她们两位倒水喝,答道:“目前,公司处于初始发展价段,急需施工手艺匠人;工地十分艰苦,令那些干重活的男人都受不了。再说,不具备女性单独的生活条件。待往后发展起来,再欢迎你们吧!”两名女大学生怏怏退出。
鄂西辖十来个县市,符合条件的,一下子报来四百多人,范斌最后审定六十名。当他看到郭凯的应聘表,立刻引起他注意。表上贴着他的二寸黑白照片,留着分头,鼻梁架着一副眼镜,眉宇间透出一股书生之气。
范斌又翻开他的简历,心里暗然一惊,问道:“这人快四十,大学建筑专业毕业,在国有建筑企业当副总,为啥丢掉铁饭碗,跑到我这民营摊儿屈就呢?”
杨国忠感觉眼前的范斌,从他的气质身份、说话的语气,已经不是当年的泥瓦工班长啦!当着工人面儿,直呼他其名,有些不合适;叫老同学吧!那是多年前的事。他心里很清楚,跟范斌不是合伙关系,而是雇佣的上下级关系。
从此,他改口答道:“范总,我跟你想法一样,以为他是同行,暗中来打探虚实。哪知,这个人认真的说:他大学毕业来这家国企,一直干到现在,挂个有职无权的副总,工资不到七十元。如今,他再不看牌子,只看拿多少钱。所以,他冲着待遇来的。”
范斌点着头说:“这是个明白人。国有企业嘛,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大锅饭,吃不了多久啦!咱们粤海的沈董事长,原在北京一家部属建筑企业做副老总,按行政级别套呢,他算是个司局级干部,一年到头,拿不到三千元。他跳槽到天宇来做副总,一年拿到三十多万。他依靠业务关系,现在自己开公司做。我能跻身公司经理,全靠他推举。如今,想跟他合作的公司无数,他最终选择,我和石经理加盟。国忠啊!咱们瞅准这个发展机会,大干一场吧!”
这天是正月初九,民间传说:为玉皇大帝的生日。范斌借万象回春的吉日之说,犒劳杨国忠招聘工作辛苦,中午在酒店,设宴款待叔侄俩。
饭菜上桌以后,范斌起身给两位斟酒说:“你们劳苦功高,招聘工作的效果,大大超过我的预期目的,我敬你们两位。”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张松心里很爽,没想到范总节日回家,还请他跟表叔吃饭。他在一旁,忙着给他们俩斟酒,静静的听他们说话。
几杯酒下肚后,话儿自然多起来。范斌在桌上边喝酒,边谈论起年后工作来。杨国忠觉得范斌,满口新鲜时髦的词;前段时间说承包制,现在又冒出个股份制。
范斌瞧着,没读啥书的杨国忠,疑惑不解的样儿,心里有些好笑的说:“股份制嘛!就是几个东家,投资合股而成的经济实体。具体来说,沈董事长出资50%,负责业务发展:石总经理30%股份,负责技术和建筑设备投资:我担任副总经理,占股份20%,负责投入施工劳力、采购建筑材料。不知,我讲清楚没有?”
张松当然听明白了,这是特区发展趋势。杨国忠闻言,表情惊讶道:“按这个说法,哪不是搞资本主义,你们三人都是大小资本家啦!咱们为啥不能、直接绕开他们,自己独家干呢?”
范斌跟杨国忠碰酒杯说:“咱们既不姓资,也不姓社,靠市场经济来吃饭。”张松在一旁瞧着表叔,一脸茫然惆怅,显然没闹明白,范总这番话的意思。他又不好直接插嘴,心里几分焦虑。
范斌观察出,叔侄俩的心态,接着说:“国忠啊!我俩都是地道的农民。仅靠我们俩的能力、社会资源关系,只配揽个二三转手活儿。谈在特区发展,那是白日做梦。所以我们目前,必须走曲线发展之路。”这时,县城的亲戚曲靖进来说:“斌哥,小车已经安排好啦!明早七点出发。”
范斌起身握住杨国忠的手,道别的说:“我们不能只盯着,荷包里几个钱,更看到,现在和将来事业发展。不然,迟早被人赶出建筑市场。”
张松见表叔不接话儿,心急的插言:“我跟表叔,紧跟您的脚步,您走到哪,我们跟到哪!尽力做好,您交代的工作就是。”
范斌把目光,转移到张松脸上,欣赏的向他点着头,转身对杨国忠说:“我最怕乘长途卧铺客车,几十人挤在一起,那被盖几个月不换,臭烘烘的好难受。所以,我让亲戚租辆小车,明早送我到宜昌,乘火车返回工地。你其后,带着招聘的队伍来,途中要注意安全咯!”范斌说罢,拍下杨国忠的肩膀,跟着曲靖匆忙离开,消失他目送的视线中。
杨国忠收拾着招聘摊子,突然想起家里一件大事:媳妇考虑到他忙招聘,跟娘家父母和亲兄姊妹,约好一起来家过上九日。他赶紧跟宾馆结完帐,租个电三轮快速往家赶。
天气阴沉,飘着零星的雪花。黄兰花娘家亲戚,热热闹闹的,来了两桌多人,门口放着震耳的万响鞭炮、冲天耀眼的礼花,引来村民们围观看热闹。
亲戚们等到下午两点,还不见杨国忠归家的身影,黄兰花只好忍气的开饭。父母见女儿脸色挂着,劝导的说:“国忠,现在是名人大经理,过年都在忙公家的事,你就别责怪他啦!”
哥姐也在一旁附和道:“妹夫,现在是大忙人哪!听说,他们公司招了几百人,不简单哟!一年到头,他在外很辛苦,回到家里,妹儿别埋怨他呀!夫妻吵闹堵心,总是伤感情的。”
黄兰花知道,父母姊妹,在宽慰她的心。丈夫不到堂,显然礼仪说不过去呀!心里撇着一口气。直到傍晚开灯,才见丈夫喝得酒气喧天、晃乎乎的回到家里。娘家的人早已陆续离去。
其实,杨国忠完全可以,把收尾工作交给张松。当他听到范斌称:请他在宾馆喝酒,便改变原有主意。这让媳妇十分不满,无非是娘家的人很贫穷,轻视务农的泥腿子吧!
杨国忠自知亏理,拉着媳妇的手,左右赔个不是。黄兰花抹着,脸上伤心的泪水说:“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跟你过日子。以前虽然家里很穷,但我很留恋,那种夫妻相亲相爱的穷幸福。”
按照情理说,女婿在外一年,没见岳父岳母。春节回家,理所当然上门拜访、看望两老。哪知,杨国忠第二天只字不提,去她娘家、拜见岳父岳母,这让黄兰花痛心失望,务工挣钱的丈夫,开始瞧不上务农的穷娘家啦!心里一阵惊忧惶然。
这天中午,张家买来两盘,万响大地红鞭炮。这种叫大地红的名牌鞭炮,比一般鞭炮个儿要粗要长,火药力强,放起来的爆炸声,响彻山谷云霄,十里开外便能听到。喜悦的鞭炮声,迎接杨国忠入席。村里人感叹:“这人有了几个钱,连鞭炮都要换,响声要比别人大哟!”
村里人相传,张大才一向清高,少见他请人来家吃饭,唯有对杨国忠的态度,呵呵不一样,他亲自走出院儿大门,脸上挤满笑容,像迎接皇帝驾到。
他知道,杨国忠喜欢喝酒,害怕村里小卖部的、酒味儿不正。年前,他特地跑到县城大商场,买来两瓶正品的、白云边20年陈酿。这个酒水呀,在当时乡村,已经是天大的待遇。
张大才摆这个排场,大家心知肚明,意在表达对儿子,务工帮衬之情。不仅在招待酒水上升格,而且还邀请有点声望的亲戚朋友,来陪杨国忠喝酒。
杨国忠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喜洋洋的张家。客厅里坐着一大排客人,起身亲热的跟他打招呼,有些人他认识:小学校长、大队会计,镇企管办主任;有些人他不认识。张大才一一向他介绍。张家招待杨国忠的规格,升级啦!哪知他送的红包,亦跟着升档。
大家见杨国忠没拿礼品,双手空空的进来,十分惊异。按土家山寨礼仪习俗,再穷的人家,也要想办法拿点礼物来,不然被人瞧不起。
杨国忠入座后,从随身鼓囊囊的、黑羊皮夹子里,唰唰地抽出十张“大团结”,递给张大才说:“老哥,您也知道我很忙,没有时间给您准备礼物,您拿着这些钱,给嫂子和侄子们买点什么吧!”
众人惊吓得只舔舌头,这可是一个农民种粮,好几年的收入啊!张大才感到脸上有光,毫不讲客气的收下大红包。
老婆用心备了一大桌菜,很快端上桌儿。杨国忠当然被推入上席,他指着满桌菜说:“张哥,您家太认真啦!专门跑到县城为我买酒,又请这么多朋友来陪我,真不好意咯!”
其实,他心里很爽。要的就是这种接待规格。过去被人吐口水,骂他杨家穷得舔灰。如今他走到哪儿,总有人对他点头哈腰,捧他为坐上席的大贵人。
客人们酒足饭饱后,杨国忠起身抱拳的,对大家说:“后天一早,乘车返回工地,我跟张松,还有公事要商量。失陪哪!”杨国忠迈出张家大门,脸色比大山里天气,变得还快,脸拉得像驴一样。
张松见表叔一路沉默无语,一定遇上家里闹心的事,陪着他散步,来到村里小河边。张松见四周无人,轻声问道:“叔,您有什么想法,直率的说出来,别撇在心里嘛!”
杨国忠抬起头来,望着银装素裹的群山峻岭,一阵叹气道:“范斌攀附那个姓沈的,依然在人家手下打工,没有一点自主权,拿钱还是个小头。”
张松没想到,表叔还在为“股份制”事儿纠结,拥着他说:“您的想法没错,但在特区,仅有想法是不够的,需要实力来说话。范总目前,只能走这条路。再说,您看到那些,有话语权的大老总吧!亦有他的难处;当小老总吧!虽然没有话语权,但亦有他的好处。”杨国忠把远望的目光,游移到张松脸上,一次听说,当大老总亦有难处。
张松见表叔一脸茫然,进一步答道:“粤海公司出现资金短缺,发不了工资、工地面临停工,您和范总不用操心吧!公司拿不到工程,您们不用管;工程出现质量安全事故,您不用担当吧!还有最头痛的大难题,应对社会各种关系,行业管理的频繁检查等等,这系列的问题,都由沈董事长来承担。您说,他有不有难处呢?”杨国忠一下低着头,不啃声了。
张松继续开导:“”据我看书得知,公司规模越大,法人老总承当的责任、产业风险越大。反之,您只管干活拿钱,不管企业责任风险。看起来,您们拿钱是小头。但沈董事长拿到的钱,却要付出相当一部分,撒到社会各个角落,有些您们看得见,有些您们根本看不见。呵呵,这个问题,无需我细表,表叔是个明白人。”杨国忠听到这儿,脑洞开始大开,不停的点着头。
张松又从办企业角度说:“还要内设很多机构,应付社会各路部门检查、打交道,这需要直接和间接成本,以及看不见的成本,这些人员工资、活动经费,都得由沈董事长掏腰包。”
杨国忠终于听明白,摸着张松脑袋说:“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多道理呢?”经他一番开导,心情一下好起来说:“小松啊!按照范总的安排,他亲戚在县城,租了两台大客车,正月十六上午九点,送我们到宜昌上火车。招聘的人员,由他负责通知,这两天你辛苦一下,按审批的名单,跟他一一的衔接好,千万别通知错了。”
杨国忠把事儿交代完毕,准备回家。张松见他酒喝高了一点,说话的舌头,有些打搅,走路摇晃的样儿,挽着他的手,执意护送他。
黄兰花很远,看见张松搀扶着丈夫,满口酒气袭来,心里窝火不便发泄。两个儿女见父亲喝高酒,立刻迎上去端茶递水。张松见表婶心情不悦,立马客气的告辞回家。
杨国忠从儿女手里,手抖动的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下两满杯水,见媳妇挂脸不吱声,爱理不理他的态度,心儿像碰上火星,懑躁的火气,一下燃烧起来。两个孩子见状,吓得赶紧过来给他,一番捶背揉腿。
女儿说:“爹,你在外打工很辛苦,我们都知道。但娘在家更辛苦啊!每天都念到你,生怕你受苦受累,你咋这样对待娘呢?”
儿子接着厉声说:“昨日,外公外婆和舅舅大姨,他们都来咱们家里,爹怎么跑到外面去喝酒呢?弄得娘好伤心难受哟!今天,你又去别人家喝酒,这像什么话呢?”
杨国忠面对两个孩子的责问,沉思一会儿说:“多年前,我去你妈家提亲,你外婆外公嫌弃我家贫穷,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你外婆当面放话,如果你妈非要嫁给我,她就跳进清江河。你舅姨都十分反对,你妈跟我结婚。如今,你爹活得有模有样,他们纷纷改变对你爹的态度。”
黄兰花没想到,丈夫还铭心,那十几年前的事,甚至当着儿女,愤然数落自己的父母兄妹。委屈煎熬的心,如被尖刀直捅,她跑进房间失声痛哭起来。
儿子见父亲板着脸,对娘不好的态度,非常气愤的说:“爹,这个问题上,你做的很不道义咧!不管外婆外公、舅舅大姨家怎么说,娘义无反顾的,嫁给你这穷汉。如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对她父母亲人不好,等于对她不好,我和妹妹,坚决不答应呢!”
杨国忠听到儿女这番话,记仇的心态,渐渐地平静下来,起身进房,拥着媳妇赔个不是。这天晚上,黄兰花瞧着身边,沉睡的丈夫,黯然流泪一夜,正如表妹所说,姐夫已不是当年、出走打工的农民。有种隐隐约约难言的忧郁,敲击着她那、孤冷不安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