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十六岁的张松,初中毕业。他清楚记得,这年六月初,学校出大红榜,三个班的毕业生,只有五名考上县高中,张松名列第二。
校长专门为考上的同学,召开一个有瓜果糖的欢送会。会上,语重的嘱咐:“同学们,你们考上县高,等于一脚,踏入大学门槛,只要学习不松劲。三年后,如愿拿到大学通知书,你们跟大山拜拜咯!”
校长这句话,让张松兴奋不已。他从校长手里,接到录取通知书。同学们都羡慕他,将来考上大学,走出这个大山旮旯,当一名国家干部。
张松家里姊妹五个,他排行老三,还有两个弟妹。哥哥姐姐念完小学,便回家务农,唯有他学习刻苦,用土家族的话说,他是个读书的料儿。读完初中,算是村里的土秀才。
他怀揣着那张、值得骄傲的通知书,一路小跑到村里。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怎么村里的青壮男人,越来越少;田间地头,都是散落着,长发飘飘的女人身影,带着一群,叽哩哇啦的年幼孩子,顶着烈日劳作。
他路过村东头,听到坐在大槐树下,纳鞋底的妇女们,唧唧咋咋的翘盼,外出务工的男人们,挣着大把大把的钱,回家过年。
张松感觉,这个世道在发生变化,即便考不上大学,有一技之长的人,不怕挣不到钱。父亲常告诉他:为人不学艺,挑断撮箕系。他看见这些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劳作一辈子,总是贫困潦倒,像表叔杨国忠家,年年吃救济粮。
这天晚上,张松兴致乐乐的把通知书,双手捧给父亲,满以为父母为他高兴一场。哪知,父母扔下通知书,脸色暗沉,没有半点高兴的表情。
父亲张大才,含泪的把他叫到面前说:“松儿啊,家里五个孩子,只有你读书发奋,原准备,供你上县中读书。哪知,你哥哥去年害这场大病,把家里一点积蓄、用光不说,还向亲戚借些钱。如今你们都要读书,我那供得起呢!”
母亲在微弱的灯光下,一边缝补衣服,一边流着泪水说:“松儿啊!你命不好,若投生富裕家庭,指不准考上大学。我们全家,全靠你爹一个肩膀,撑起这个大家呀!如果你们五个孩子都要读书,你爹咋供得起呢?认命吧!”
张大才捡起,扔在地上的入学通知书,用衣袖擦掉灰尘,一把拉住他痛泣道:“松儿!委屈你啦!爹有门技术,却无能让你们读书、过上好日子。”
张松见父母,没能让他念书,自责落泪的悲伤,心里十分难过。分别拉着父母的手说:“娘,你们别难过,我跟爹学木匠活儿,有门技术,说不定以后,比读大学还强呢!”
大山里的农民子弟,想要改变命运,唯一的是勤奋读书,考上大学。张大才知道儿子懂事、体谅父母之难啊!谁不愿意读大学、当国家干部呢?
张大才在村里,算有点名气的人。早年,他入伍工程兵部队,担任木工技术班长,退伍回乡后,任过大队副书记,他靠着一手过硬的、木工技术,艰难的养活一大家人。
张松丢下书本,钻心跟着父亲学艺。他到底念过初中、数学几何、物理知识,不到两年,他可以单独揽活儿,做得木器手艺,一点儿不比父亲差。他心里盘算,若在本地干活儿,也许跟父亲一样,只能养家、糊张口食;想过上好日子,必须走出大山外,到经济发达的大都市去务工。
有一天,他跟父亲去县城进材料,一张过时的旧报纸,让他心里,如倒海翻江。报纸上说:沿海改革开放,建设经济特区,需要大量的建设队伍……
这年夏天,邻村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率先在外打工的杨国忠,原在村里出名的困难户,几乎年年吃救,他跟张松家沾有亲戚关系,父亲叫他表弟。村里开始传他,挣了大钱跟老婆玩失踪;后来又说他,混上个什么大经理。不想回到这个深山老林里,准备在大城市买房子,把妻室儿女接到城里去。消息越传越神奇,成为村民们,在大槐树下,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时隔不久,失踪三年的杨国忠,突然坐着吉普车回到村里,竟然在村里修建一栋三层楼的洋房,引来村内村外的人,跑来看稀奇。
有一天,张松跟着父亲,在外干完活儿,路过杨国忠家门口,望着这栋充满豪华的洋房,举着拳头对父亲说:“爹,我要到沿海去打工,让您们过上有钱的好日子。”张大才瞧着儿子,这张发奋的脸,悲伤道:“爹,年纪越来越大,往后这个家,恐怕只能靠松儿啦!”
1988年的春节前夕,杨国忠依然坐着小车回到村里,真让村里人,看他高八度;他穿着宽大的黑羊皮夹克,挺括的牛仔裤,脚套高帮黑皮靴,手戴着软软的黑羊皮手套,推着带轮行李箱,面带笑容的下车,跟迎面而来的村里人,热情打着招呼。
大家看着他,像从港澳台回来的人,他脸上弥留的苞谷气息,被特区国际接轨的生活,洗礼的荡然无存了。
除夕之日,七旬高龄的杨老汉,在饭桌上边喝酒、边对对儿女们说:“张家跟咱们沾亲带故,他家老大张大才,当大队副书记那会儿,没少照顾、帮扶我们家困难。做人嘛!不能忘恩负义。如今,国忠在外混得不错,揪个时间,代表咱们杨家,给人家拜个年。”杨国忠当即点头答应。
大年初一,早上飘着雪花,杨国忠提着高级香烟和瓶装老白干,乌发抹上头油,梳得挺亮,一路踏着积雪,神气风光的来张家大门口。鼓足心气高喊:“张大哥,我来给您家拜年啦!”
张大才和妻子,忙乎收拾院儿,散落的鞭炮垃圾,突然见多年没来往的表弟杨国忠,光鲜的登门来拜访,感到脸上沾满光,赶紧丢下扫把,从院儿走出来,笑脸的迎接道:“国忠大兄弟,真是个大稀客呀!如此礼重,老哥领当不起咯!”
张妻在一旁,高兴的奉承道:“难怪今儿一大早,两只喜鹊落树,唧唧渣渣直叫呢!原来有贵客要来呀!”
张大才见杨国忠打工富裕,不忘当年接济感恩之情,心里十分热乎高看,赶紧吩咐老婆做饭。张松在一旁,暗暗的打量着,这位几分传奇色彩的表叔;见他能说会道,举动有礼雅致。
张父拉着儿子衣袖,叫到杨国忠面前说:“松儿,赶快叫你表叔,他是咱们山寨的,大能人哪!”张松规规矩矩的,向杨国忠躬身施礼,一本正经的说:“表叔是我崇拜的明星、奋斗的偶像。”逗得杨国忠啊,哈哈开心大笑,拍着他脑袋说:“到底读过书的小秀才呀!说起话来就不一样咯!”
张妻很快把饭菜做好,端上四方桌上。张大才礼让客人,贵坐上席。杨国忠毫不推辞的,开心入座,像在自个家里一样,爽快的吃肉喝酒,滔滔不绝的讲述,特区打工挣钱的路子。
张松在一旁听得很上心,从表叔的言谈中,感觉他已经不是个、普通的打工仔;而是起码手下,上百名工人的施工头儿,希望跟他出去务工闯荡。
吃饭结束时,杨国忠从衣袋里,掏出五份红包,竟然给每个孩子,崭新的五元压岁钱,这在当时,可谓是天大的红包,相当于父亲在当地,一个礼拜的工钱呢!张松一把拉住,杨国忠的衣袖,希望跟他出去干。
他眯着醉迷的眼睛,躬身瞧着,又矮又瘦、看起来体质很差的张松。摆着手说:“你还是个小孩呀!等几年长高长大了,来跟我去干吧!再说,我那儿需要的是技术工人,你懂吗?而不是劳力工。”
张松像在课堂,回答老师提问一样,举着手说:“表叔,我今年17哪!跟爹学木匠技术,还会水暖电工呢?”杨国忠转身吃惊的望着他,有点疑心不相信。
张父在一旁说:“松儿这孩子,一个铁疙瘩人,总是长不大哟!别看人小,做起事来很灵光,一点儿不比那些,干了多年的师傅手艺差咧!请你带带我家的小松吧!”
杨国忠见张松,目光坚毅、样儿灵光,说话不俗。便点头同意的说:“特区务工跟内地要求不一样,你爹把你托付给我,条件是要听安排,做事认真;迟到旷工、活儿不到位,都要扣工钱的;如果连续出现差错,按章开除人呢!”
张松毫不谦虚的答道:“这个道理,我都懂咧!表叔能做到的,我就一定能做到;您没做到的,也许我能做到。”
杨国忠握住张松的手说:“好,有志气!我就喜欢听这样的话,不仅是带你打工,还要培养你,比我技术强呢!”张松激动的手舞足蹈,一个晚上没睡觉,
1988年,春节过完,正月初十这天早上,张松告别父母和兄姐弟妹,提着蛇皮袋行李,跟着表叔杨国忠走到村口,表婶一手牵着两个上小学的儿女,一手凄然拉住丈夫的手,泪流满面哭泣道:“他爹啊!一个人在外要注意安全,危险的活儿钱再多,也别去干哟!想我和孩子的时候,就给我们来信、来电话吧!我想你的时候,只能在梦中跟你说话。”
杨国忠含泪的抱着孩子和妻子,如生死离别的走出大山。在镇上,搭着万山牌的中巴车,消失在妻儿难舍的目送中。一路上表叔紧绷着脸,靠在车窗边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张松第一次,从大山里出远门,来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南方大都市,一切显得新鲜好奇的激动。表叔一脸惆怅的告诉他,打工的地方,没在热闹繁华的大都市,离这儿有几百里地呢!还要继续乘车。
张松感觉,表叔像换个人似的,忧伤沉默的表情,布满脸上;回村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儿,却消失得无踪无影。
表叔望着车窗外,闪过的绿色田野,伤感道:“咱们村里人,只看到我们光鲜的、在外打工好挣钱。但没有看到咱们这些人,在外打工的辛苦环境、做苦工的活儿;比他们想象的要危险呢!每年有不少务工者,从高空脚手架上,不慎摔下来;还有挖掘基坑坍塌、埋在里面送命的人,不在少数。你爹把你交给我,责任重大呀!要不是看在、咱们亲戚关系份上,我才不会收你呢,”张松听到表叔这些话,炽热的打工心里,像泼盆冷水一样,凉了半截。
车到了县城车站,张松满以为,便到了工地。表叔拎着行李箱下车,苦笑的告诉他,工地离县城,还有三十公里的土路呢!那儿刚建设,暂时不通公交。
杨国忠拎着行李箱出站,带着张松乘坐、路边私营的三轮柴油车;车厢摆放着两条木椅,乘客只能抓住车厢挡板,沿着连绵崎岖的山道,颠簸两个多小时才到。张松抬手用衣袖,抹着脸上一层,厚厚的黄色尘土,一望无边的建设工地,壮阔的展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