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七月的小汤山,蝉鸣声此起彼伏,透着一股单调而又压抑的暑气。
虽说还未到北京最炎热的时节,但空气中弥漫的潮湿和偶尔降临的高温,多少令人吃不消。
陆淼淼从寝室走到自助餐厅,只是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却已让她汗流浃背。她低头看着手臂上细密的汗珠,又机械地用纸巾擦了擦,却感到丝毫提不起精神。
蓝梦泽早在半个月前就离开了,说是暑假得回家一趟,以免让家中长辈担忧。临走前,她还站在门口打趣:“淼淼姐,你别太想我啊。记得多出去转转,别把自己关在屋里成仙了。”
陆淼淼当时笑着挥挥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走吧走吧,少了你吵吵嚷嚷,我耳根子正好清静几天。”
可当门“砰”的一声关上,室内顿时归于沉寂,仿佛所有生气都被那道门缝抽走了。她的笑容也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感。
那种寂静,不仅来源于四周的安静,更像是从内心深处爬出来的孤寂,将她整个吞噬。
自此,原本两人之间的笑闹、争执,甚至蓝梦泽随手放下的零食袋,都变成了令她愈发想念的细节。
这半个月,她过得并不好。清晨的醒来成了她最害怕的时刻——天光渐亮,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另一张床上蓝梦泽留下的痕迹早已被时间抹平,只剩下整洁的刺眼的被褥。
有时,她躺在床上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不知不觉眼角便湿润了。泪水滑过脸颊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只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像潮水般涌上来,将她吞没。
“我这是怎么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她试图安慰自己,但这种情绪如同夏日潮湿的空气,挥之不去,越想摆脱,越感到沉重。
这样的情绪逐渐影响到了她的生活。陆淼淼开始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以前即使心情再差,她都会遵守自己的训练计划,准时去康复训练场。
可现在,她却连换上运动服的力气都提不起,更别说走到训练室了。每次想起要面对那些冷冰冰的器械,以及新来的康复师的督促,她的胸口便像被无形的重物压住,甚至呼吸都变得费力。
陆淼淼再也没有之前的雄心壮志,运动训练逐渐成了一件勉强支撑的任务。起初,她还试图遵循康复师制定的当天计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应该规律进行的训练逐渐变得敷衍甚至中断。
这位新来的康复师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特意在课后关切地问了一句:“陆女士,最近是不是不太舒服?我看您的状态不太对,动作的力度和频率也下降了不少。”
“没有啊,就是有点累。”她迅速回答,低垂的眼神和僵硬的笑容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疲惫。
康复师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表情却带着些许担忧。
“我今天有点累,想请假。”这是她最近对康复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而后者虽然一开始试图鼓励她,但看着她一次次无精打采的状态,也只能叹了口气,尊重她的选择。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况,训练计划被情绪拖垮,甚至导致身体状况进一步恶化。他意识到,这已经不只是简单的懒散,而可能是一种情绪上的深层困境。
但他还不能肯定这种变化是否完全由心理问题引起,只是记录下来,向魏心理治疗师长报告。
没有蓝梦泽的日常陪伴,陆淼淼最近的食欲也变得极差。以往自助餐厅那些色彩鲜艳的小菜、精致的甜点总能让她多夹几口,可现在,她只是低着头,漫无目的地盯着盘子里那几片蔬菜叶子,连筷子都懒得动。
有时,她索性什么都不吃,把空盘子放回收口就悄悄离开。胃里的饥饿感不断袭来,她却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倦怠:吃与不吃,似乎已经没有了区别。
她的身型逐渐消瘦,脸上的轮廓也变得愈发尖锐。每次走过镜子时,她都会忍不住盯着自己的倒影发呆——这真的是她吗?
眼眶深陷,双眼无神,连嘴角也失去了往日的弧度。那种陌生感令她感到微微战栗,却无法唤起任何改变的动力。
夜晚成了陆淼淼情绪崩塌的高峰期。她经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脑海里肆意奔腾。
过去的那些画面,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全都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折磨得她几乎崩溃。
几次她都从床上坐起,想要给李璐、蓝梦泽或者母亲打个电话,但看着已经是凌晨的时间,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下,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她开始察觉到一些异常的变化:她的食欲越来越差,胃口几乎完全丧失;她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以前最爱的小说和音乐也成了摆设;长期失眠,无故流泪……
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得沉重,仿佛连日常起身走动都要消耗极大的力气。而最让她害怕的,是一种持续的、无力挣脱的低落情绪,就像是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海,四周都是冷漠的黑暗,而她正在无声地下沉。
这番总结下来,她开始怀疑自己有心理上的疾病。
小汤山医院的健康管理中心,恰好也有心理评估和咨询服务,陆淼淼决定马上去试试看。
她迈步走向挂号窗口。“心理咨询,”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几乎被周围的空调嗡鸣声淹没。
窗口的护士微微一笑,将挂号单递给她,并指向心理科诊室:“您可以直接过去,心理治疗师正在等您。”
陆淼淼拿着挂号单,沿着走廊一步步走向那扇写着“心理治疗室”的门。她的脚步有些迟疑,甚至在门前顿了片刻,手指在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才终于轻轻推开。
屋内的陈设简单而温馨,暖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一张舒适的布艺沙发和一张木质办公桌上,墙角还摆着几盆绿色植物。
坐在办公桌后的是一位银发的女心理治疗师,她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面容慈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亲和力。她的眼神柔和,却透着一种职业性的敏锐。
“请坐,陆女士。”心理治疗师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像是母亲对孩子的安抚。她微微向前倾身,伸手示意陆淼淼坐到沙发上,“不用紧张,我们就随意聊聊。”
陆淼淼轻轻点了点头,低头坐下,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绞动着手中的挂号单,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心理治疗师注意到她的状态,微笑着递给她一杯温水,语气轻缓:“从哪里开始都可以,你想聊什么,我们就从哪里开始。”
陆淼淼沉默了片刻,低头盯着杯中的水涟漪,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但最近,总是觉得特别累,特别难受……”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但情绪却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慢慢倾泻而出,“我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做什么都没有兴趣。以前喜欢的书、喜欢的音乐,现在看都不想看。每天醒来的时候,心里就像有一块石头压着,动都不想动……”
心理治疗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轻轻点头,用一个温柔的“嗯”来回应她,给予适度的鼓励。
等陆淼淼说到情绪涌动,眼眶泛红的时候,心理治疗师递过一张纸巾,语气始终温和:“我能感受到,您最近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这种情绪持续了多久了?”
“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吧,”陆淼淼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但眼里闪过一丝迷茫,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不确定地说道,“大概是四月底就开始有征兆了吧?当时我的闺蜜送我来这里康复,她走了之后,我也有了类似的症状,只是程度很轻微,我没有及时察觉到异变。”
她顿了顿,接着补充道,“我起初以为是自己懒了、状态不好,可后来……后来连走路、吃饭都觉得是种负担。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
心理治疗师微微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抚:“我很高兴您能意识到这些变化,并愿意主动来寻求帮助。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接下来,我们会一起了解您的状态,看看具体情况是什么,好吗?”
陆淼淼点点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看着心理治疗师从桌上拿出几张心理测试问卷递给她。“我们先做一个简单的心理测评,它能帮助我们了解自身情绪状态的具体表现。你可以根据自己的感受,尽可能真实地回答问题。”
问卷的标题上写着《贝克抑郁自评量表》和《汉密尔顿抑郁量表》。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面镜子,反映出她过去几个月的种种异常——“过去两周是否经常感到无精打采?”“是否常常觉得对生活失去兴趣?”“是否有过绝望的感觉?”……陆淼淼在很多问题上都圈下了“频繁”或“持续”的选项,写到最后,她的手甚至微微发抖。
心理治疗师收回问卷后,耐心地看了一遍,又调出了她之前的健康体检报告——包括全血计数和甲状腺功能检测。
心理治疗师解释道:“我们首先要排除一些生理性因素,比如甲状腺功能紊乱、贫血等,也可能导致类似抑郁的症状。从你的体检报告来看,甲状腺功能紊乱,因此你的情绪状态和生理层面有关系,当然心理层面也有一些问题。”
她将体检报告放在一旁,转过身直视陆淼淼,语气温柔却不失专业性:“根据你填写的问卷结果,以及结合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中的标准,你的情况符合轻度抑郁症的诊断。”
“轻度……抑郁症?”陆淼淼怔住了,嘴唇微微颤抖。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个词从心理治疗师口中说出来时,她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像是一块石头投进湖心,激起巨大的涟漪。
心理治疗师的语气依旧平和:“是的,抑郁症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情绪低落,它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疾病。轻度抑郁症并不可怕,它说明您的身体和情绪向您发出了求助的信号。我们可以通过心理治疗、规律的生活调整,甚至在必要时结合药物治疗,帮助你逐步恢复正常的状态。”
“可是……为什么会是我?”陆淼淼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她的眼眶红了,手中的纸巾被攥得皱皱巴巴,“我只是觉得压力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理治疗师抿了抿嘴,大多数患者都会这么问她,于是语气中充满了耐心:“抑郁症的成因很复杂,可能与多种因素有关,比如长期的心理压力、生活中的重大变化,甚至与遗传、神经递质的不平衡都有关系。并不是您的错,也不是您的问题,而是一种客观的状态。更重要的是,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听到这番话,陆淼淼的眼泪终于滑落。
那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一种混合了释然、害怕和复杂情绪的泪水。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在瞎想,也不是……懒惰或者无能?”
“绝对不是,”心理治疗师语气坚定,“抑郁症并不可耻,它就像是感冒、骨折一样,是一种需要治疗的心理疾病。而您已经在面对它了,这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走出心理治疗室时,陆淼淼的心情却没有最初那么沉重了。尽管那股低落的情绪仍像阴影般笼罩着她,但她暗暗觉得,这似乎是一个开始。她不想再继续逃避,想从现在开始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