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公司的第二天清早，卓思渔被床头的小闹钟吵醒了。这里有条规矩：起床后必须把床整理好才能出门。公司专门有舍监会每日一间一间地巡查，谁没叠好被子就把谁的名字写在宿舍门口的小黑板上。梳洗之后，卓思渔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看看早上吃什么。鸡蛋、牛奶、稀饭、蛋糕、馒头，没有炒粉和面条也不错，早上时间紧不可能像吃自助餐那样，他每次都要了两个鸡蛋和一碗牛奶……
这天上午，人事课的专员带上昨晚刚来的新人去穆虚医院体检。去的时候，没有派车，大家也正好熟悉了一下镇上的环境。一路上发现，这里车少人少，有些路段有很陡的斜坡，还有酷似小运河一样的地方。在大城市生活久的人刚来这会觉得环境很差，没关系，这里是经济开发区正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走遍整个穆虚镇只有一家建设银行，员工的工资卡都是那里开的，磁卡！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内地的大多数公司（俗称“单位”）都是每月把紧巴巴的一点现金发给员工的。这张穆虚建行的磁卡和密码条现在还躺在卓思渔的抽屉里。
……
据当时的人回忆，整个科幻乐园最让人难忘的并不是园子里好不好玩，而是那入职后面临的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培训。据说，乐园的老板是在国外靠开培训班起家的，在对员工的训练方面确实有一套。卓思渔是第四期的学员，也是全公司受训时间最长的一批。据说，这批学员苦熬了长达四个月，如果记错了那至少也有两个半月。当时他们都信了，以为有了这张执行长签名的毕业证书到哪都能找到工作。年轻的卓思渔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新人在队伍中倒下，有的在失望和绝望中痛苦挣扎中选择了退出。还有的不愿接受培训中被淘汰出局，他们会过了两个月又回来，这里的魅力和诱惑为什么那么大？
这里既是天使又是魔鬼……
1晒太阳
学习晒太阳是第四期学员逃不掉的必修课。在六、七、八月的烈日下暴晒，被逼享受高温辐射且不允许戴墨镜是什么滋味？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不许戴墨镜，戴墨镜是对人不尊重！这是哪门子歪理？保护眼睛有错吗？公司的管理层很国际化，怎么会有这种要求？不仅如此，站在原地必须像军人一样两手双臂垂直并紧贴身体两侧，还要上身挺起缩紧腹部两眼看前纹丝不动。教官还反复强调说：“楼上有摄影机正盯着每个人，谁要是身体包括表情动一下都会被拍下来，谁的眼珠移动了就会被记过或者出局。”卓思渔站在队伍中看见大家胆子都很小，谁也不敢动，但他的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线了完全不能看东西了。然后，有人拿着话筒不停地要学员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前进、后退和立定。卓思渔还记得中场休息的时候，穿着背带裤的小春同学老找他借太阳镜。
晒太阳的地方是科幻乐园大学一楼的院子，开业前的训练期不同部门员工每天要来这里报到。早上进了院子晒到中午才能出来，下午进了院子肯定晒到五点，也有少数进去晒月亮的时候。教官要求大家穿西裤不让穿牛仔裤，卓思渔总是下了班和休假才把心爱的牛仔裤换上。现在想起来，夏天穿宽松高腰的西裤比牛仔裤舒服多了。为了保护自己，卓思渔每天穿着灯芯绒的长袖衬衫塞在西裤里沐浴猛烈的阳光。在广场上，卓思渔看见身边的姑娘们脸上的防晒霜随汗水慢慢地流下来，像牛奶一样。还看见有些男学员的手臂被晒破了皮，清楚地见到开裂的皮和血红的肉。暴晒这一关有些人真的熬不下去了，卓思渔发现，在队伍中晕倒的大部分都是女学员，有些第二天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另外一部分人是因为思想上的巨大差异而离开。晚上回到宿舍里，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一天比一天黑，卓思渔也开始买防晒霜了。要知道，在家乡打渔的时候都没有这么黑过。不知过了多久，宿舍里来了一个新同事。那天，刚进门的他跟卓思渔打招呼，蹲在地上的卓思渔回头一看时就把对方吓坏了，思渔的脸实在是太黑了……
就在那天，卓思渔晾衣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黄衬衣袖子下面还是黄的，其他地方全都变白了……
就这样，只许晒！不许动！不准戴太阳镜！连眼睛也不许动！眼睛都快晒瞎了！当汗水流进眼睛里的那一刻你会怎样？终于有一天，平时循规蹈矩的卓思渔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他一个人冒着被淘汰出局的危险穿着湿透的衬衫向操场后面一排水龙头勇敢地冲了过去。他卷起袖子冲洗着脸和胳膊，当时感觉人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洗洗脸而已。然后，他扣好袖子平静地回到队伍中准备接受处罚。
……
停了几秒，静悄悄的，他没听到有人喊话，他默默地说“来吧，来吧”。又停了几秒，只见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跑去洗脸。没想到后来谁都没有记过处分。起义了！从那天起，每个学员发了一顶网眼的白帽子。这让卓思渔想起电影里的一句话：我们是以德服人啊！其实，这话最早是孟子说的。
洗澡的时候，卓思渔发现自己总是戴着黑面具和黑手套。
在公司，他会经常听到有女同事对新来的人说：“你新来的？你好白啊，以前我比你还要白……”
2你好训练
刚进公司第一天就被告知：在公司里见到人必须说“你好！”。是的，不管你见到的人喜不喜欢，认不认识，在任何地方（办公室，宿舍，园区，厕所，饭厅，路上）。是的，要年年说！月月说！天天说！时时刻刻地说“你好”！
学员在操场上被分成两条队伍相向而行，一个接一个地顺着问好直到最后一个。然后，所有人向后转再次相向而行继续问好。一个上午可能会重复无数次，不停地练，日复一日地重复，大家都是这样子就认识了。中途为了调节一下气氛，学员会被要求做自我介绍，都不知道介绍过多少次了。训练的时候学员都是空着手来，印象中没有人在喝水。
等“你好”练完了，就是升级版“先生你好”和“小姐你好”。这个会要求两支队伍保持约两三个人的距离相向而站，双方轮番互相问候还要躹躬。
有人会想：白天练完了，晚上可以去路边摊喝啤酒了。别想！在食堂吃了晚饭又把衬衫和西裤扎好赶去科幻乐园大学的楼上继续练习。真是烦死人了！晚上都不放过学员。你想象一下，从早到晚一直操练同样的一句话人都要发疯了。就在那一天，卓思渔实在是受不了啦！他想换一下台词。当别人向他一本正经地问好的时侯，他突然笑着拱起手说：“兄弟，何必那么客气呢！哈哈哈！”。
……
从那天起，很多人看见卓思渔就用家乡口音以同样的方式跟他打招呼了。
学员们都记不起是第几天培训了，有个华裔主管上台说：“我们打招呼啊，是发自内心地向人问好，不是客气啊……”。大家都知道是在说卓思渔……
3喊口号
传销这个东西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进入中国的。训练的第一关就是不要怕丑。独自上台在所有人面前疯狂地喊着我是谁我要怎样怎样，同时伴随着一些夸张的动作，以此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当你下来的时候都会听到观众的欢呼。在科幻乐园人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训练，在当时的中国很有可能是第一家。
是的，在科幻乐园人人都是演员，只要能充满激情地表演就会得到老板的认可。平日不爱多说话的卓思渔就在这样的鼓动下上台了……
具体的台词卓思渔早已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举着拳头瞎喊。
当时，年轻的卓思渔在精神上超越了自己。但是，现在想起来这真荒唐……
4路边问候
跟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是一种什么感觉？你打一下就知道了……
不认识的人跟你打招呼是一种什么感觉？出门你就知道了……
六月的一天，第四期全体学员在宿舍食堂吃完早餐就匆匆赶往科幻乐园大学门口集合。跟往常一样，来的学员都空着手，没有水壶也没有阳伞，但很多人一看就是打扮一下才出门的。没时间吃早餐不要紧，照镜子才是硬道理，服装仪容是公司每天强调的问题。有的人不怕热，穿上了西服；有的人眼睛没毛病，戴起了平光镜扮斯文……；女生只要不是吊带连衣裙基本上都是让穿的。
大学门口的马路不是很宽，可以走四辆汽车。早上的太阳被楼房挡住了，学员就站在巨大的投影下。他们被分成四队站在马路两旁，每两队面对面保持两个车道距离轮流对往返方向的路人问“早上好”。想象一下，当你路过的时候，每踏出一步就有不同的人向你问“早安”是多么幸福的事。你会兴奋，激动，又很不自在或者想快点离开。也许第一次都是这样。这时，一路上发现有外形很好的姑娘向你问安的时候，毫无疑问你会非常喜悦。没有路人的时候，学员都很乐意去充当路人甲，卓思渔不想老站着就经常这样，因为他觉得长时间站在原地问好和躹躬不是个好差事。见过世面的人从此地路过都不会慌乱。比如，每天总是牛仔裤加一顶棒球帽的美国人Michael显得非常淡定，还时不时地回一句“morning”。有时遇到胆小的当地人，她会闭上眼睛把自行车踩得飞快。看见她一边逃跑一边笑，大家也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一次，卓思渔早上刮胡子不小心刮伤了下颚，走之前贴了一片创可贴。一路走过去，路上不断有女同事热情地打招呼：先生早上好，你的伤疤好帅呀。从那之后，卓思渔每次出门都想贴一片……
这是训练，也是年轻时有过的乐趣……
5学端杯子练走姿
什么才是最好的服务？在科幻乐园里精神上满足顾客是王道。
面对这些训练，有人真的会认为：不就是培养奴才和婢女嘛，不就是让员工听话嘛。这话似乎正确，但也好像极端。
现在看来，在乐园开业之前每天疯狂地训练学员端杯子和走姿为某些心术不正的助教提供了舞台。他很可能会说你笑容不好、态度不好、走路姿势不好、端杯子高度不对，其实另有原因。这让人想起在私家车普及的今天某些驾校培训期间，教练对学员大吼大叫都是为了敲诈勒索（比如，好烟好酒）。但在科幻乐园，有时是因为你比他年轻长相比他好。他们想通过为难你来显示自己高别人一等，要是可以得到什么额外的好处就最好不过了，卓思渔就吃过这种亏。男助教是从来不会去为难女学员的。有一次，助教想孤立他，当着全组学员的面说他态度不好。还要求全组成员轮流对他说一遍企业文化。端杯水不属于科学加幻想的技术活，什么叫他妈的态度不好？不卑不亢的卓思渔始终不肯认错，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穿了，卓思渔平时在队伍里跟女学员说话幽默，年轻和外形好引起了助教的不满。另外，在晒太阳的时侯，卓思渔第一个冲过去洗脸导致大家争相模仿。助教想通过为难卓思渔向上面表示自己是多么的维护法纪。因为，所谓的礼仪和友善是做给顾客看的，在里面没有人希望看见你好过。
6听老板讲话
“在充满荆棘的人生道路上，有千斤的巨石需要我们移动，有阴暗的大坑等着我们跨越，有厚重的枷锁阻碍我们前进的步伐，还有数不清的狂风暴雨。逆境中的我们无法选择逃避，我们要包容一切的不完美，从不同的视角来欣赏这个世界，学习优秀的人、聆听美丽的旋律、保持健康的身体、爱自己爱家人、勇敢地探索新的事物、追逐想要的目标，来实现内心的宁静。
每天起床我都紧紧抓住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它们从来不会回头看我一眼，每一刻的错过都是永远的遗憾。接受每一次的失去，迎接每一次的不完美。
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暗藏着瑕疵。
只要能包容一切的不完美，我们就能坦然地过滤这并不清新的空气。
只要能包容一切的不完美，我们就能勇敢地面对重此抑彼的不公正。
只要能包容一切的不完美，我们就能无视那冷眼、讥讽、排挤和嘲笑。
只要能包容一切的不完美，我们就能在黑夜里看到乌云背后的星光。
趟过汹涌的河流，勇闯阴森的沼泽，飞越赤热的熔岩，穿行苍茫的沙漠，编织属于我们自己的传奇。
让我们包容一切的不完美。”
……
这是执行长柳锦桦最有名的段子。多年后，当卓思渔第一次回顾它，顿时觉得自己老了。相信每个人读起里面每一个字的时候，你的心情会变得平静。他的人生感言都是每天晚上在宿舍的广播里听到的，听多了大家都能背下来。在科幻乐园的鼎盛时期，柳锦桦真的是神一样的存在，是偶像，是人生导师，是精神领袖，是乐园的灵魂支柱，他根本不像个生意人。卓思渔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教主。他的副手也被戏称为：左右护法。有人说：笔杆子的力量胜过拳头。是的，当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有了信仰的时候可以打败一切敌人！他的一句“走最艰难的路”很可能反复地在提醒自己和暗示人们：乐园外表风光暗藏危机！直到几十年犹如一阵风样的吹过之后，才体会到原来他早就有预感。如果执行长真的能预测未来，那为什么还要玩得这么大？
……
“前世与今生……我的今生是前世的重复………我的来世是今生的再现……”
……
从彩绘大地结束以后，每天的晨训都是在园区进行的。只要不下雨，全体员工都身穿制服（演艺处除外）站在最大的广场上听华裔高级职员训话。节目开端都是大家做早操，然后是幼儿园的儿童游戏，这是为了给大家提神。接下来就是每个部门轮流集体喊出本部门的特有口号加上招牌动作一气呵成。最后，就是级别高的上台演讲了，在鼎盛时期露脸最多的就是柳锦桦。可能是因为在台上他身材最高大，头发、西装、言谈举止都不错，所以他也是晨训时最受欢迎的一个，不愧是乐园的灵魂人物。有的时候，他会提些问题考查在场员工，答对的人执行长会送他小礼物。提的问题真的是五花八门，如果你自认为知识面够宽的话，你可以举手上台在全体员工面前和大老板对话，甚至可以谈笑风生。曾经有一位勇敢的员工上台答题就得到过一个精致的瑞士钥匙扣。当他走下台时人人鼓掌并投过羡慕的眼光。据说，是执行长坐飞机时漂亮空姐给的。
晨训的时间一般不会太久，只要台上的华裔主管说“祝大家今天工作愉快！”大家就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
在培训期间，听干部们讲话大部分时间是在科幻乐园大学的楼上。这座大楼是砖混还是框架结构卓思渔也说不清，只是感觉它很结实。因为在楼上会被多次要求大家一起同时原地跳起和用右脚疯狂地踏地板三下。学员坐着的时候被要求背一定要挺直，双臂伸直两手放在膝盖上，身体靠着斜着是绝不会允许的，摄像机总是不停地晃来晃去。姿势不好和东张西望都会被处罚。台上的华裔干部都很能讲，不停地讲，不知是哪来的台词？不仅如此，还要不断地换人上去讲，具体内容基本上卓思渔都忘光了。有的时候，晚上也要去听讲座。站着听的时候，是两脚分开与肩同宽，两臂背后紧贴着腰部左手抓住右手臂。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只许听不许变换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者更久，身体都硬了。卓思渔觉得这比坐长途大巴车还难受。在身体不能动的情况下，有位爱穿灰色马甲的年青华裔干部总是上台要大家活动眼睛，他说“上”，大家就向上看。他个子不算高，上课时老夹着一支细细的短棍子。有时，他还喜欢给学员讲鬼故事。
……
华裔干部的名字差不多忘光了，但样子都还有印象。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是教育培训中心的，也算风度翩翩吧。他没有大肚子，背挺得很直，戴着眼镜，说话不快，穿着很得体（领带总是用夹子夹住衬衣），言谈举止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读书人。他生气的时候，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你的品质！“质”在他口里说成“直”，南方口音不卷舌，但听起来还不错。后来，整个乐园里员工吵架的时候再也没有说过脏话，大家都把这句经典名言拿出来说。在卓思渔眼中，这位副执行长很有些儒家文人气质，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竹筒夫子”。
培训中心的冠叔和卓思渔住同一间宿舍，经常在思渔面前提到竹筒夫子。有一天，冠叔躺在床上跟思渔闲聊。
“思渔，你知不知道，这老夫子总说我不注意服装仪容，老说我呀。不过，这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在，不知怎么搞的我倒是挺想他的。对了，你叫她珍珍姐的那个跟你是老乡长得可真美，我在家乡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不知多开心……”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
“老大，珍珍姐已经结婚了，这个事情我帮不了你，哈哈哈哈……”
……
7背企业文化
“每天早上当我醒来那一刻都是新生活的开始，昨天的一切困扰都不会再来。我不再患得患失，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重生的密码是微笑，发自内心的微笑可以润滑生活的齿轮。微笑有多灿烂，世界就有多大。我对自己微笑让我充满力量；我对顾客微笑让他们不虚此行；我对世界微笑让所有人知道我们的乐园是最棒的。”
像这样的文字是背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台词说出来还要加上凯撒的罗马礼。这种国际化的元素让年轻的卓思渔有些接受不了，他一直弄不懂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这个身体姿势只是他小的时候看外国古装电影和二战电影里见到过，而且做这种动作的人除了军服好看就是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另外，还有笔试。考试之前，助教反复强调：在科幻乐园，考试绝不可以作弊，任何欺骗行为一律开除。考试之前的那个晚上，卓思渔路过的每间宿舍都能看到和听到那标准的动作和悦耳的读书声。即像诗歌朗诵在登台前的疯狂彩排，又像虔诚信徒的自我救赎。是的，也许这就是热忱，老板常挂在嘴边的“热忱”。这也让年轻的卓思渔觉得，来的地方不像公司，大家不像是来打工的……
……
8上台演讲
小的时候，我们看见老师之所以能在讲台上不看课本就能讲四十五分钟，是因为都事先备了课。在公司里能经常上台演讲的大多是职位很高的。员工当中，只要你想表现自己是有机会上台的，但那大多都是即兴演讲。
有个晚上，新学员都集中在科幻乐园大学的院子里待命。当时，院子里昏暗的灯光下，不断地有人冲上台兴奋地介绍自己，有的人手紧握着麦克风半天不愿下来，而且大部分是女学员。现场没有华裔主管，助教也没有安排具体的训练课程，场面一度混乱。现在看来，他们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找男女朋友。
……
也有被逼上台的时候……
在培训期间，助教这个职位真的是很多人都可以做的，条件就是在新人到来之前你已经被公司折磨过了证书拿到了。卓思渔经常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穿着蓝白花纹长裙留着短发的助教，她总是两手背后拿着文件夹在队伍前面低着头走来走去。裙子在微风中飘的那一幕就像是在看日本的动画片。当时觉得她好威风。可是，有些人就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卓思渔的助教总找茬。
一天的晨会上，一个华裔干部问大家科幻乐园如何超越迪士尼。要知道，乐园还没建好又没相关经验，大部分员工都还没到工地去看过，更没去过迪士尼。这问题没法回答，真的是痴人说梦话。当时没人敢举手，就在队伍里没有动静的情况下，卓思渔的助教动了他的歪心事，强行推他上台。这个助教四十多岁，长方脸上戴着眼镜，平时道貌岸然的样子。只想对女学员好的他这次被他抓住机会了。
他对卓思渔说：“卓思渔，这次你代表我们组上去表现一次，快上去。”
可卓思渔也没怕，上去之后他接过麦克风就说：“感谢我的助教给我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刚才强行把我推了上来……”话音刚落就听到热烈的掌声。接下来，小伙子壮着胆子瞎说了一通，主持人只好要他下来，但仍然换来了掌声。执行长难道就是这样讨论怎样实现不可能的梦想来激发员工想象力的吗？
……
在晨训的台上通常都是谈论正面的事情，但有时候也有例外……
当时的情形是一名员工冲上台去诉说自己遭遇的不公。
“大家好，我本是餐饮中心的厨师，现在被强行调到公共卫生课。作为一名厨师被强行调到公共卫生课每天打扫厕所，这是什么行为？对员工进行打击报复难道被称为友善，尽责，亲切，最佳吗？”
就在这时，华裔干部葛副处急忙冲上台抢过话筒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
青春是致命武器，什么也别怕，可以盖过任何错误、缺点，还有你曾经的痛……
……
9学习怎样笑
都说服务行业就是卖笑，这话也不假。当你进入一家店铺，营业员面无表情或者看上去很凶，你肯定不想买东西。执行长常说：“你们每个人每天必须笑一千次，当你笑了一千次之后，你的笑容就很自然，很灿烂。坏人说，谎言说了一千次也就成了真理。所以，你们要天天笑，发自内心地笑，用你的热诚去打动顾客……”
老板这要求实在太高了，卓思渔根本就不想笑，更不想对着别人无端发笑。所有的消费场所中，飞机上空姐的笑最好看，只因为飞机票太贵。
在排队微笑测试中，卓思渔没有过关，监考的小姑娘用秀气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思渔的手腕不放他过去。抓得真是够紧的！卓思渔仔细一看，她巴掌大的小脸，苗条，短发，在白裙子的衬托下有点黑。抓住思渔的时候，这个姑娘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她看上去也不凶，就是不说话，思渔也没有说。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抓着手站在街上望着对方不动了，就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当时两个人怎么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
10洗厕所
关于老板洗厕所的故事，一开始就听说了……
有人说：“我们的执行长人很好呀，没有老板架子，他说职业不分贵贱，做事从低做起，做大事先从把每件小事情做好，一定要把细节发挥到极致，我们看着他洗的，他洗厕所手套都不戴，洗的很仔细……”
在当时看来，老板带头洗厕所实属新鲜。就算是现在，也很难发现中国内地有老板在员工面前做这样的事。他确实有号召力，难怪有人崇拜他……
到了第四期学员，大家只是听说，并没有实践……
……
11销售演练
老板总强调：在科幻乐园，人人都是演员。
那好吧，大家就每天演戏，每天自娱自乐……
在演练之前，学员必须先学会一点小技术，比如，学益智玩具、烤香肠、制作蛋糕，还有可丽饼（这种法国美食非常类似北京街头的薄脆煎饼馃子，当时想把它做好不太容易）。
演练开始了……
一个学员在摊子后面扮演小贩，一群学员扮演顾客排队买东西。任务要求大家：一个接一个上去以各种理由跟小贩吵架。比如说：钱找错了、你找给我的是破钱、我要退货、东西不好吃、香肠没烤熟、你们东西太贵、我要投诉你、叫你们老板来见我，你服务态度不好……
就在大家演练的同时，院子中央一大群演艺处的学员在彩排星球大战的舞台剧。一个学员对卓思渔说：“想演戏就加入他们，可以每天装疯，可以每天穿自己喜欢的衣服，他们演的是外星人，我们演的是自己……”。在另一个角落，外事部的漂亮姑娘们在练习形体和绕口令。
……
12练习怎样忍受侮辱、嘲笑、谩骂
什么是心理素质？这个话题有点偏哲学，它是人在遗传、教育和环境下的综合表现。说穿了，就是你应付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时情绪稳不稳定。网上看到很多这样的画面：一家人面对自家被烧毁的房子在镜头前微笑；夫妻俩开车在马路上出了车祸，他们受伤的身体爬出来后在毁掉的汽车前对着镜头微笑。“顾客永远是对的”是典型的自由主义理论，这样对不对？谁也说不清。但乐园是服务行业，公司就是这样要求的。有的教官还问学员：有流浪汉在乐园门口乞讨该怎么办？员工该如何面对顾客的指责，整个培训直到结束卓思渔都没有得到一个标准答案。因为教官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能，只要你不打人，不骂人，作个受气包就算科幻乐园大学毕业了……
这个折磨人的游戏就是：一个学员单独站在一边，其他人排队轮流用恶毒的语气围攻他。还没等这个人缓过气来，大家把他团团围住同时开火。指责你的理由真是稀奇古怪：头发没梳！脸没洗干净！你长得很丑！看见你就想打你！你偷了我东西！你衣服穿反了！你吃得那么多真是浪费粮食！两轮轰炸要尽全力使受害者沮丧、崩溃、最好是愤怒。当然，受伤的不会就你一个，等下你也可以用同样方法对别人进行报复。但大家都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脏话……
……
13细致经营（旋转木马）
号称科幻乐园管理哲学之一的“细致经营”并不是一句古老的成语。现在只要随便翻一下有关生产管理和《xxx决定成败》之类的书就不难理解。但当时学员们真正学这门课的时候所做的事情是大家完全想象不到的，而且考不及格就会面临开除。你会以为大家一起坐在教室里一边听老师讲理论一边做笔记，但没有想到被安排在户外。
那天上午，太阳不是很大，园区亲子广场的旋转马车周围挤满了前来学习细致经营的学员。每个人都认为这门课只是针对营管处伙伴的，上课的教官是华裔干部葛副处。学员们都在后面骂他葛老鬼，因为他从来不笑，特爱吼人，还老喜欢说：开除！开除！但他上起课来从来不会词穷，他会一直说，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学员的任务是给其中一匹木马做清洁：就是假装手里有块破布从头到尾巴把它打扫干净，身上每个部位不能放过，而且干活的时候你的表情也要极其敬业，演得越像越好！就像是表演系考试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接受这种观念，现在都是。
考试的时候是两人一组，卓思渔和他的同伴第一局就被告知不及格，动作都是一样的，哪一步没做好也不清楚。总之，不及格就是不及格，看你不顺眼就是不顺眼，没有可讲道理，人太多，考官真的很烦！难道参加考试的人不烦吗？
……
过了几天，同伴告诉卓思渔考官后来放过他们了……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卓思渔经历了两次细致经营的考试。但大家普遍认为：清洁马车只是亲子游乐场工作流程的一部分，它并不适用于其他岗位的员工。接下来的考试让卓思渔觉得可笑又无聊透顶！
有段时间，卓思渔正在销售课卖一些小礼品。当时的组长并没有提供组员任何该岗位的标准工作流程的书面资料，只记得一些上岗培训时教的销售用语。那天，卓思渔穿着小棉袄外面套着制服站在销售亭子里等顾客，远处一男一女两个同事拿着文件夹和笔缓缓地走来。他们沿着廊道每个亭子待几分钟向员工提问。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在亭子里面把洗马车的动作表演给他们看？这不是胡闹吗？眼看着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卓思渔决定向他们把满腹的牢骚发泄出来。可等他们来到卓思渔跟前，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就把自己每天该做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
……
在销售课后场上班的时候，卓思渔遭遇了第二次细致经营考试。在后场仍然没有任何工作手册提供给员工。那天，下着小雨，卓思渔一个人在后场厨房里，考核的人又来了。卓思渔当时皱着眉头说：“我只是一个在厨房负责切菜的，现在要我洗马车给你看，你要我怎么洗呀？”其中一个也很无奈地说：“原来你是切菜的……”然后，他们进来看了一眼四周就走了……
两次考试，每次都是卓思渔看着他们的身影慢慢消失，有没有及格根本不知道，也许根本不重要。组长更是对组员的考核漠不关心。
这个世界哪里出了问题？神经病！这样的公司不垮才怪！
面对细致经营，卓思渔发呆，无语，混沌……
……
几天以后，几个小雾港来的学员递交了辞呈。
“为什么突然要走？这里不好吗？训练就快结束了……”
“这里是很好，可这里磨灭人的意志，我是待不下去了……”他坐在行李箱上望着远处……
……
14给老板打招呼
眼看第四期的培训就要接近尾声了。就在卓思渔的脸被晒得跟碳一样的时候，教官通知全体学员要重新面试淘汰不合格者。什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大家可都是应聘通过了才千里之外从家乡赶过来上班的！怎么又重来一次？是谁出的馊主意？！揪出来！当时大部分人都很气愤，怎么可以这么干？！哎！原来是在全国各地大招，特招，神招导致的，人太多了公司承受不了，养不起了。可这不是员工的错呀！
……
你怎么也想不到，考核的题目非常简单：走进办公室跟大老板面带笑容地打声招呼。
……
顺便说一下，1952年，意大利著名电影《罗马十一时》中有这样的经典画面：一家公司要招一名女打字员，来应聘的年轻姑娘大概有一百多个。其中一位姑娘因插队闯入面试房间，出来后遭到大家的不满和指责，人们相互挤压导致楼梯断裂伤亡惨重……
可能看过的电影太多了，卓思渔当时脑海里确实浮现出电影里那一幕，但人数可比电影里的要多好几倍！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科幻乐园大学的院子里等待上楼给老板打招呼，院子装不下就把队伍排到马路上，一直排到宿舍区……
排队的时候，不断地有人告诉卓思渔：“进去的时候，眼睛千万不要飘，一定要死死盯着执行长的眼睛，眼睛瞟一下别的地方他会觉得你不够真诚。”
在楼梯上，卓思渔看见一个又一个的学员从房间里出来，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假装不在乎的样子，当时根本不知道结果。
……
总算轮到卓思渔了，也记不起那天是几月几号，只记得天气晴热，他还是穿着长袖衬衣灰色西裤和一双棕色皮鞋就这样走进了柳锦桦的办公室……
老板当时穿着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坐在大班桌后面表情异常严肃地看着卓思渔，和电影里的老板一样，他巨大的身躯后面是灰白色投射出几丝光的百叶窗，但房间里很简洁。里面还有另外两个人，右边的喊着卓思渔的名字，左边的右肩扛着摄像机在拍他。办公室的气氛严肃又安静，走进去的时候年轻人都听见自己裤兜里钥匙发出的细微金属声。随着一连串的动作：微笑，你好，躹躬，向后转，卓思渔出来了……
晚上，在食堂里，科幻乐园的招牌大鸡腿也激不起卓思渔的食欲。等回到宿舍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没合格的消息。他在想：老板是不是看我晒黑了变丑了嫌弃我了？难道明天一清早就回家乡打渔过日子么？
室友申少华说：“打招呼打得好不好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去留。自古以来，奸臣就特别会给皇上打招呼，如果老板是这样的人又何必留恋。”说得好！痛快！就爱听这话！
……
可问题是，卓思渔明天真的就卷起被窝走吗？此时此刻没人赶他呀，走之前还能去食堂拿两个鸡蛋吗？来报到的第一天就在食堂签的劳动合同。就在这时，有人来宿舍通知卓思渔还有第二次机会。
……
这到底是为什么？是二号人物把卓思渔招进来的，一把手又看不上眼，还要来第二次。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伴随着胖子的鼾声过了一整夜。
第二天，卓思渔又去了。面试的时间改成了傍晚，他看见科幻乐园大学院子里等待的人还是很多。这次，他不知为什么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把口袋里的钥匙交给了一个学员。当卓思渔进去的时候，老板跟上次一样还是很严肃地看着他。可这次卓思渔完全没有望着柳锦桦笑，因为小伙子根本不想笑！他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说了一句“执行长，您好”，躹了一躬就转身走了。卓思渔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一刻，执行长那只粗大的右手伸向右边，做了轻轻地拍了两下的动作，手并没有接触桌面。在整个面试过程中，微笑是绝对必需的动作，但卓思渔没有做。在反复强调微笑的公司里这可是犯了大忌。上楼之前，他已经考虑好了，做真实的自己，绝不刻意讨好，不想笑就不要勉强，不行就走。
出来后，卓思渔的脚步比上次轻松多了，就像在拉斯维加斯输光了一样轻松，因为自己还活着。从楼上下来的人都在广场上等待着结果。没多久，大家被告知：过关的站左边，fail的站右边。广场上站满了人，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学员被刷掉了一半，卓思渔站在了左边的队伍里。从此，这个只想做回自己的小伙子成为了真正的科幻乐园人……
……
都说，人活着有钱最重要！生命只有一次，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老板办公室的情景始终记得。卓思渔一直都想问柳锦桦：为什么给我第二次机会？为什么不笑也留下我？
……
几个月以后，卓思渔惊奇地发现有极少数被刷掉的人又回来坐在食堂吃鸡腿了，甚至还有被开除的……
这里从来不会有第三次给老板打招呼的考试！！！离开的员工乐园是不会接受的。
有人确实改名换姓又回来了，假证件，胆子可真够大的……
毫无疑问，当很多人同时相信一个神话的时候就能得到身份的认同。
科幻乐园的魔力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去追逐它？是不是它对于90年代中期的大多数没见过世面年轻人来说太高不可攀？
迷茫，因为迷茫！迷茫到有人每天出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希伯来人迷茫的时候有了摩西……
资本主义迷茫的时候来了马克思……
东周列国迷茫的时候生了孔子……
年轻人在人生道路上有时难免会失去方向，这个时候非常需要正确的人正确的引导......
这些年轻人迷茫的时候呢？他们该去哪里？该干什么？谁知道？他们都是黑暗中没有方向的小昆虫，突然发现一点亮就飞了过去，只是这光消失得太早了……
也正因为有了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美好期待，有钱人疯狂地投资，但大多数穷人家的孩子投入的是稍纵即逝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