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三个多月以来,阿兴从未像现在这样消沉过。毕竟以前在尚未得知真相时,也许他还能配合大家一起强颜欢笑,甚至骗自己去相信那些善意谎言,但现在他越来越难以面对内心的真实质问,自己承受的这一切真的还有任何意义吗?
也许志彬也看出来他最近的情绪转变,于是他挑了个晴朗天气,提前给医生打招呼,并请了一位护工陪同,大家推着轮椅让阿兴去外面大概转了一圈。他以为阿兴只是因为卧床太久导致心情郁闷,只要在外面见见阳光,让他重新燃起对生活的期盼也就会好一些。
尽管这次外出仅仅是在附近公园里溜达,不过当天回到病房之后,阿兴整个人却显得尤其虚弱,心情也未见得有什么好转。医生见了也只表示,即便这么短的行程安排也会让他十分疲倦,像他这种病人其实静养更合适。但大家都没猜到阿兴心里真正的想法,其实这次外出不仅没有让他开心,反而是使他联想到从前那种行走自如的日子,而且考虑到以后自己有可能永远也无法轻易去户外享受阳光雨露,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相当于起了反作用。
于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开始在他心头慢慢萌生,既然这种日子无论对自己来说,还是对家人朋友都是一种折磨,那如果能获得一次彻底解脱,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另外一边,林广兴出事之后,家里的氛围始终布满阴云,此前未竣工的项目虽然顺利收尾,但后续的改建开发工作也因此暂时搁置,此事似乎给所有正常节奏按下了暂停键。
随着初次手术日期迫近,医生之前给林广兴下达的‘增重任务’也还算完成出色,比起刚刚受伤那一个月的暴瘦,在大家齐心努力照顾之下,阿兴的体重和各项健康指标也开始慢慢回升,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受伤前的样子,但最起码可以接受一两场大型手术了。
但在手术前夕,一场小小的风波却让众人颇感意外,这天傍晚阿兴用药完毕,单独把妻子叫到病床前,两口子看来是打算好好聊一下。然而不到十多分钟,在门口等候的志彬却忽然见到侄媳捂着脸痛哭跑出来,他和林洋劝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发生了啥。
虽然不清楚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一种不好的预感已经悄然笼罩心头。到了当天夜间志彬陪床的时候,在他有一句没一句暗示之下,阿兴这才坦露自己的无奈想法。
原来刚才他把妻子叫进来,也只是打算认真商量一下未来打算,他很理智地表示,如果之后手术失败,或者自己再也没机会站起来,那她最好是趁早改嫁其他人。毕竟夫妻俩都才三十来岁,正是一生中成家立业最重要的年纪,阿兴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样把对方的整个青春,甚至后半生全部搭在一个残废身上,重新开始一段全新生活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志彬捂着脸,半晌什么话都没说,他实在不知道是该替他觉得惋惜,还是该劝他放弃这个念头好好振作。因为志彬心里很清楚,手术成功率并不高,阿兴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也确实渺茫,然而这件事如果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许他也会对林学谨说同样的话,更何况这一对夫妇还如此年轻,即便不是为了对方考虑,自己也很难承受每天见到爱人愁眉苦脸的样子。
但思来想去,志彬还是骂骂咧咧开起玩笑,并以一种长辈姿态劝说道:“你小子真是不懂女人心思,说这种话吓唬她干嘛?她现在心里就只有你,而且说个不该说的话,万一你真把她给吓跑了,到时候你又重新恢复身体,难不成还要拉着脸去求她离婚再和你复合?”
“二叔,我真是个浑蛋…”阿兴长叹一口气,又轻轻摇头解释道:“但比起浑蛋,我觉得还给她下半辈子的自由和幸福更重要,其实我知道这次手术不一定成功,所以也想好好和大家聊一下以后的事,如果我以后真的没希望再站起来,你一定要帮我劝劝她,可以吗?”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你们两口子的事,我也做不了主。”
撂下这句话,志彬也没心情继续待下去,他把志文叫来换班,自己则去外面一根接一根抽烟。看样子已经有人把他的真实情况说出去了,但现在再追究是谁也于事无补,他只期待明天的手术千万不要失败,老天爷不能再给这样一个可怜人雪上加霜了。
从阿兴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都开始像风中枯叶一样悬着,每次有护士从里面急匆匆出来,众人总是一拥而上,对方也永远只会告知家属耐心等待。
这是个复杂性很高的神经重塑手术,医生之前给大家解释的取出骨碎片也只算其中最简单的一部分,不仅要骨科和神经外科专家们接连鏖战十多小时,其最终结果也只能看天命。
而且手术之前主刀医生也告诉过大家,即便手术取得成效,患者自己能不能把最艰难的时间熬过去也是另一回事。毕竟和之前毫无痛觉的瘫痪状态不同,这次他会暂时恢复一段时间知觉,尤其是术后麻药消退的好几天甚至一个多月内,阿兴都必须每时每刻经受来自全身的剧痛,直到下次手术开始,这种痛感是大多数药物很难消除的,完全只能靠其意志力硬撑。
要说以往,可能志彬还对阿兴抱有足够的信心,他觉得和这小子以前复杂坎坷的人生经历相比,这区区几天的痛苦一定能够坚持下来。但志彬又想起昨夜对方的精神状态,那种简直像是在公布遗嘱的态度,实在是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说不定再也没有那种坚强意志了。
直到傍晚时分,手术终于在医生们一句句恭喜声中提前结束了,所有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上天没有再次降下厄运,看样子终于是熬过了最艰险的一程,接下来就完全要看阿兴自己的表现了。如果他能和以前一样不惧这种艰险,说不定还真有希望彻底摆脱瘫痪…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这次做错决断的却是阿兴自己。
术后第二天,阿兴几乎是在一声声无比凄厉的呻吟之中度过的。他全程紧闭双目,额间布满冷汗,妻子也忍受不了这种精神摧残,再次哭着跑出病房,求医生能想办法缓解一下他的痛苦。只不过早在术前大家就知道这种痛苦在所难免,这种神经疼痛说明脊髓内部组织正在缓慢恢复连接,总不可能一直用麻醉剂和大量镇痛剂去解决,这也对他的恢复适得其反。
而在第三天下午时分,阿兴的痛苦呻吟似乎缓解一些了,而趁着护士们交班时间,他告诉林洋,自己忽然想喝点葡萄汁,并让他悄悄出去带给自己。林洋在询问医生后得知患者现在可以少量摄食,于是暂时离开病房出门一趟。但在他重新回来时,却看到让人直冒冷汗的一幕。这时候病房里已经挤满了医生护士,大家手忙脚乱为阿兴重新接通呼吸辅助器。
原来他支开自己,只是为了挣脱呼吸机和氧气罩,阿兴居然想了结生命!
直到他重新苏醒过来时,病房里已经围满了林家人,志彬更是脸色铁青,带着几分夹杂愤怒的哀怨斥责林洋。看样子之前的自杀计划已经失败,一切似乎回到了继续经受折磨的无限循环之中。不过奇怪的是,之前那种钻心的疼痛似乎已经消退不少,之后也是听医生介绍才知道,这次是由于他在病床上过度运动和挣扎,让术后本该好几天时间才消退的凝血块自动消散,附着在脊髓神经上的术后炎症也随之减轻很多,总之算是个意外的奇迹。
但比起这点疼痛,林广兴此刻的心态也有了重大变化,因为他居然能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熟悉温度和触感。没错,妻子虽然满脸失落憔悴,但一双手却始终紧握住自己不放,随着她把手拿起来贴在自己脸颊上,一行热泪从林广兴眼角滚落,原来自己不仅浑蛋,还是个十足的蠢货,可想而知妻子会在自己的葬礼上多么伤心欲绝。他开始庆幸自杀没有成功,老天已经是连续两次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做出这种举动来!
“咳咳…二叔,你别责怪洋洋了。”妻子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水,阿兴微弱的声音也慢慢传来:“这事真的不怪他,咳咳…要骂就骂我吧。”
“对,还有你,别以为是病号我就真不敢骂!”志彬喘着粗气,指着躺在病床上的阿兴高声训斥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为林家子弟,你连这么点最起码的道理都忘光了?刚才幸亏是医生来得快,你小子又捡回一条命,以后给我放老实点,乖乖配合治疗!”
这时候要不是三伯在一旁劝着拉着,还真不清楚志彬会不会继续发火。但大家都能感受到,有了这次向死而生的经历,阿兴似乎真的重新找回了生活下去的希望。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本人此刻却是在享受那份难得的温存,温度当然不止是来自妻子手心里,也不是自己失而复得的触觉,而是所有人的关爱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