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当值班护士发现病人苏醒,并叫来一众专家和家属到场时,林广兴也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随后又在极度困倦和绝望之中睡去。
他的笑当然是给关心他的朋友们看的,即便已经隐约猜到那个可怕的事实,也万万不能在众人面前露怯,这正是阿兴那股绝不服输的性子,而这个看上去丝毫不觉得突兀和僵硬的笑容,则是他人格魅力之中最耀眼的部分,但外人不知晓,这个笑容几乎能用尽他所有力气。
志彬现在总算知道,为何以前会有那么多弟兄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他干。
又过了几日,护士取下了他喉头的吸痰器,阿兴总算不用再以眼神去和大家交流。而他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在关心工友们,事故当天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没有人受伤。
在得知老高他们都安然无恙之后,阿兴的第二句话则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哑口无言。
“我…没知觉了,你们也不用瞒我,说实话吧,以后我…我还能不能康复?”
“瞎说啥,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还怕这点毛病决绝不了?”志彬是率先摆出笑脸的,然而他的笑容却做不到阿兴那么自然:“这次你小子命大挺过来了,咱们叔侄俩是得找机会喝点酒冲冲喜,再去一趟妈祖庙还愿,最近林洋那家伙烧香拜佛可是跑得勤快的很呐。”
林洋年轻毕竟不大,没有志彬他们这么沉得住气,此刻甚至不敢去看林广兴的眼睛。这小子也只能支支吾吾补充一句,多亏妈祖显灵保佑,以后康复了一定要去多烧烧香。
“洋洋,多谢你啦,还好之前是喝了你的喜酒,恐怕也算沾了你喜气,替我挡了这一灾。”
“阿兴哥,你早点好起来,别忘了以后咱哥俩还要出海旅游。”
在志彬调和下,病房里的气氛总归不算那么压抑,但每当房间里空下来,或者夜深人静时刻,那双有神的眼睛也会随之变得暗淡,逐渐暗淡到万念俱灰…
那就像曾经闪耀在最高空的星,忽然坠入深渊最底层的泥沙之中,永不复现。
……
“这是三爷爷专门做的牛肉羹,又软又烂,连嚼都不用,趁热吃点吧。”
“洋洋啊,你是真贴心,苏谣嫁了你还确实是好福气…”
病房里,林洋替他熟练地摇起靠背,再把枕头放在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这才拿起勺子把一口口食物送过去。而他妻子则在另一边扶着他下巴,因为现在他的吞咽功能也不太好,每吃一口都要帮忙让他仰头才能咽下去,整个过程简直像是给一只瘪气球注水。
出事故以来,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这样过去,林广兴现在似乎已经习惯躺在床上让别人替他喂食,每当勺子送到嘴边,他都会以最合适的角度接住,嘴角也不洒漏一点汤汁。
当然,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从心理上有些抗拒,以前的自己那么要强,无论什么事只要自己能办到,都很少接受别人帮助,有时候一个人都能做两个甚至三个人的活儿。而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被人伺候着,连屎尿都要靠别人伺候,那种无能为力的羞愤实在难以接受。
和一个多月前比,林光兴如今消瘦得严重,他也是最近几天才能开口吃饭。在下一次动手术之前,医生建议必须让他的体重达到某个安全阈值以上,否则很难承受的住一连串手术带来的风险,而且长此以往不仅会肌肉萎缩,也会对他的循环系统造成很大创伤。
而且由于丧失了知觉,外加他受伤的是脊柱和神经,医生建议如无必要就最好别随便翻身移动,所以阿兴现在背部已经起了一堆大褥疮,每次只能等医生护士都在场的时候才能一起帮他消炎清洁,他就只能像案板上一只赤条条的鱼,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人摆布。
让志彬他们欣慰的是,阿兴似乎表现得没有大家想象之中那样抗拒,毕竟他们早就已经商量好,这段时间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真相说出来,一切都只能报喜不报忧,如果要让他知道自己有可能这样生活一辈子,很难想象他要经受的心里压力有多大。
有时候亲朋好友过来探望时,阿兴甚至还会和大家一起开玩笑,他表现出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家中待客一样,根本就没有一点瘫痪的样子。在人们关心问起他康复相关的事时,他也表示一定会配合治疗,争取早点恢复正常,以后还要继续在外面去拼搏。
然而阿兴真的这样想的吗?没人知晓。他表面上看着配合,实则只是不希望身边人为他担心而已,这种忍着不说的性格也让他心里的疑惑与阴云酝酿的愈加浓厚。
每当医生们过来当面和大家商讨后续治疗时,以前他总会聚精会神一起听讲,并且时不时抛出几个关键问题。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现在变得像是在配合所有人演出,即便医生嘴里说出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阿兴也顶多只是陪着笑一笑,或许他也知道这并非实情。
而时间一长,那种迷茫也渐渐变得难以忍受,有几次阿兴趁着医生单独查房时,也开始苦苦哀求对方告知自己真相,最起码不能在一条毫无希望的路上继续挣扎。不过医生们当然还是遵循了心理治疗师的意见,一切情况都只给他往好的说,到后来阿兴看出这些人嘴里几乎都不愿说实话,也懒得再继续问下去,就连大家在病房里一起讨论的时候也显得心不在焉。
不过他也并非完全不想继续打听,而是在等待机会,找一位真正可靠的人,并且能轻易被套出真话的人。既然所有人都碍于情面不愿透露,他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知真相。
这个人不能是长辈亲朋,因为志彬他们太过于了解自己,很轻易就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同样的,这个人也不能与自己保持不太亲密的关系,因为对方很可能就像那些医生一样,只想着对他的健康情况负责而已。当然,这个人更不可能是父母妻子,因为即便自己真的永远无法站起身来,他们也不愿意让自己得知残酷真相。思来想去,他已经观察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也琢磨出了一套最可靠的话术,现在就只等一个单独接触的时机。
这天傍晚,随着一群前来探视的亲朋离开,志彬他们出门前去相送,林哲贵回去准备晚膳,妻子也去送洗衣物,病房里就只剩下林洋在陪床。
阿兴看着正在削水果的林洋,忽然长叹一声,并示意他凑近点。
“阿兴哥,怎么了?”林洋赶紧凑近,关切问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哈哈,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哪里不舒服?”林广兴勉强摇了摇头,随即抓紧时间问道:“洋洋,你应该知道,大家并没有把真实情况给我说过,但咱们哥俩之间不存在什么秘密,你不妨趁着他们都不在,悄悄给我讲一下如何?”
“哎呀阿兴,你就别为难我了,其实大家说的情况也并没有隐瞒多少,而且你的身体情况一直以来都不错,现在来看恢复得也很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很明显,林洋这小子完全不会撒谎,他字里行间早就暴露了想法。
“我没有拜托过你什么事,就这一次也不行吗?”林广兴皱着眉,眼神里除了失望就只剩下哀怨,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是不是觉得我听了真相之后受不了打击?洋洋,你好好回想一下之前我是什么性格,你觉得这点困难就能把我压倒吗?不存在的。”
“那倒也不是,反正现在听医生说,心理治疗也是帮你康复的一部分,所以最好是慢慢把事情告诉你比较好。而且我是相信你的,咱们只要按照要求一步步来,你总能重新站起来。”
说到这儿,其实林洋的口气已经算是开始松动了,而且他其实也觉得,没必要这样一直把事情瞒着不说,就从林广兴现在展现的态度来看,至少他在心理上还是能承受的住。
“洋洋,趁他们还没回来,就好好告诉我吧。你仔细想想,如果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真的就对康复有什么积极效果吗?我早点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其实才好配合医生的治疗方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想不明白?”林广兴说着,嘴角露出自信的微笑,打算最后再添一把火:“我很清楚,你们这么做也只因为担心,为了不让我情绪过于波动,不过这种事你们又能瞒多久呢?反正最后康复治疗的时候,医生也会把真相说明,现在瞒着又是何必…”
这话还没说完,林洋算是彻底服了,他立刻点了点头,并悄悄凑到林广兴耳边:“那好,阿兴哥,你可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而且别让我爸他们知道…”
十多分钟不到,志彬他们返回病房,一切看上去都和往日一样寻常。但他们没发现,躺在床上的阿兴似乎神色有些异常,似乎对一切外界刺激都没有反应。直到有人凑近时,才能引起他的目光瞥过,不过那也只是机械性地反射,简直象一个无神的玩偶。
如果有人能读取思维,就知道阿兴现在已然对生命了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