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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绝望之夜

有人觉得命运是绝对公平的,因为它总是不挑时间不挑对象,无论是一时好运还是终生的噩梦,都会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但更多人觉得命运很多时候是不公的,毕竟大家早已习惯了那些称为报应的故事,天生觉得十恶不赦的坏心眼们就活该倒霉一辈子,甚至下地狱都不过分,而像林广兴这样的有志青年本就该风光一辈子。所以这种幸存者偏差总会无限放大人们对这种反差的执念,每当事情和所谓的善恶报应相反时,大家才会将其铭记在心,并抱怨老天爷不长眼…

林广兴已经昏迷了两天,直到志彬托关系把他送去了军属骨科医院,小伙子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看着他躺在ICU里浑身插满各种管子,靠着机器维持呼吸的惨状,即便是工人们见了也忍不住摇头叹气,更何况是他早已哭到虚脱的妻子,以及林哲贵这样的老人。

不过专家们已经告诉大家,清醒与否也只是这几天的时间问题,比起那些遭受类似重大创伤的患者,可能一睡就是大半年的情况也偶尔发生过。而从林广兴目前的各项生命体征来看,他意志力还算很顽强的,估计再过不到一周就能慢慢恢复意识,也能简单和人交流。

在得知林广兴性命无忧后,大家表面上还在相互宽心,但内心那种极度压抑却仍然难以消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小伙子天生要强,为了能在事业上打拼出一份天地,从小什么苦都肯吃,等他苏醒之后如果把这种消息说出来,可能心里压力也丝毫不会小于身体损失。

几天以来,志彬他们跑的最多的地方当然还是会诊室,听着医生们一套套解释着那些拗口的名词,到后来听得随口就能说出来,林家人几乎都快变成了神经外科方面的专家。大家这么关心无非是希望能找出一种最适合的方案,如果能让他重回阳光下那是最好不过。

从病理学上来讲,阿兴虽然尚有一丝免于永远卧床的希望,不过想要完全清理掉其脊髓里的碎裂骨渣,确实需要不停动手术才能达到那种效果。而且这种手术的难度也绝非是单纯清创这么简单,几乎每一次开刀和神经缝合都伴随着同样的瘫痪结局,这就相当于在一串必须连赢的赌局之中寻找唯一出路,但凡是出点差错都不可能让他再次站起来。

即便是当时没有伤及要害,避免了永远瘫痪的命运,现在的情况依旧不会有多好。毕竟那是重达好几吨的钢梁,这种冲击是正常人根本无法承受的,除开脊柱神经受到的破坏之外,内脏承受的挤压也让林广兴从此以后基本告别正常人生活,最简单的跑步跳跃都会是奢望。

听着医生们的一再‘宣判’之后,那种无力感似乎要从阿兴身上转移到大家心头,因为所有路径都被封死了一样,既然连过普通人的生活都不再可能,现在唯一的奢望就剩下不要让他在病床上躺一辈子,那种每天只能看着天花板发呆的日子无论对谁来说都是摧残。

志彬现在越来越觉得,医院里不设置吸烟室实在是最大败笔,每次从会诊沟通室出来之后,他都忍不住要去病房里看一眼阿兴,然后一溜跑去楼下找个空旷地方抽上一支,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排解这份苦闷,最近就连几乎不怎么吸烟的志文也快被他带起来。

绿化带旁堆积着不少烟蒂,想必来这地方消愁的人每天都有很多,带着他们各式各样的烦忧,把苦闷混在烟雾里吐出来,然后又重新上楼面对各自无法挽回的宿命。

“阿彬,给我也来一根…”

背后声音仍然是志文的,这并不让人出乎意料,看样子他也需要用这种土办法排解一下情绪。二人靠在柱子边上沉默着喷云吐雾,现在考虑的几乎是同一个问题。

“文哥,你说如果等阿兴醒来了,咱们怎么和他解释?”

志彬微闭双眼,淡淡问出了这个明知道志文也答不上来的问题,他似乎也是在反复拷问自己,之后要如何去劝慰一个明知不会接受这种现实的人。

“暂时还是,不要说实话吧,咱们也需要和医生沟通一下。”志文掐灭手中的烟蒂,不知不觉又抽出一支来点燃:“换成任何人,可能都受不了这种双重打击,更何况阿兴还是个充满梦想的小伙子。就算到了必须告知实情的时候,那至少也要等到他身体情况稍微好点。”

“但他其实很聪明,就算咱们不说,估计很快自己也会猜得到…”志彬说着说着,声音到最后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这种事很难长时间隐瞒下去,最重要的是,后续手术即便非常顺利,还需要他自己主动配合进行康复治疗才行,很明显我们不可能设身处地体会到他的感受,到时候阿兴只要参与康复计划,自己也必须要面对一切风险。”

“我觉得不矛盾,暂时瞒着他总之也只算权宜之计,这已经是我们能给到鼓励的唯一方式了。”志文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就是因为需要他配合,我们才要给他更多希望,至少不能继续施加压力吧?当然,除非阿兴真的愿意坦然接受这份命运…”

“他当然不会接受,你我都清楚他是个什么性子的家伙。”志彬长叹一声,思忖良久才说道:“但,我是说如果,如果这种希望一开始就不应该给他呢?”

这话说完,二人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志文其实原本还想反驳,毕竟是身为叔伯,怎么能事先说这种丧气话,连外人都没有信心了,他自己何来面对的勇气?

但仔细一想,现实虽然冰冷残酷,却不至于让一颗本就重燃希望的心再次破碎,如果阿兴能早点接受现实,说不定还能以比较和缓的心态去面对,免得以后始终在一条慢慢看不见前路的荆棘旅途上持续受罪,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挣扎很久,最终却仍是殊途同归。

世上难事万万千千,莫过于这种不该有的希望。但它究竟该不该有,也并非志彬兄弟俩说了算,一切都只能看阿兴自己的造化,看他能否继续拥有那颗强大内心。

商议很久,最终大家还是采纳了心理治疗师的意见,之后可以暂时通过真假参半的方式把消息告诉他,视情况再决定能否全盘揭晓,因为有很多这种患者都是由于心里过于要强导致术后各种并发症,直到郁郁而终都没缓过来,所以保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治疗的一部分。

正如医生预料的那样,林广兴苏醒得比常人要快一些,不过正当大家都在想着如何去瞒过他时,阿兴却已经悄然醒来,而在这个夜间,他自己其实就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

朦胧的意识从深眠中逐渐清晰,林广兴首先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呼吸,然后是各种监护仪器纷乱中又带着有序的滴答声,他一度还听见妻子、父亲、志彬、三爷爷还有各种没听见过的声音在耳边哀叹、哭泣、或者讨论着什么。但那些对话已经很难辨别,而且也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传到耳边的,但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工地上那阵惊呼和众人的呼救声…

睁眼后的第一时间,阿兴还在庆幸,自己看到的是天花板和输液吊瓶,而不是一尊想象中的妈祖神像。随着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熟悉的温度和气味让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陪在身边。阿兴本打算张嘴呼唤,但喉咙里的吸痰器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努力向下一瞥,妻子此时已经趴在床沿上睡着,想必是照顾自己太过劳累,这才一头睡倒在身边。在她那份酣睡之中,妻子这双手还是紧紧握住自己,脸上似乎还有没擦干的泪痕…

然而下一刻,当他也想紧握住这双手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做到。那种内心深处的无力并不是极度劳累之后的疲乏,更像是麻醉剂始终没有消退下去的感觉。

当然,起初阿兴确实是这么以为的,他甚至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既然麻药没退之前自己就醒了过来,说明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很不错的。几十年里也正是这样一副顽强的身子骨让他不惧任何风雨,受到一切摔打都能立刻重新站起来,就连遇到麻醉剂都要与之对抗一番…

但在不久之后,那种感觉不但没有丝毫变化,反而随着愈加清晰的意识而变得遥远起来。似乎自己熟悉的感知都成为早已远去的幻觉,自己曾经健壮的身躯仿佛都化作了幻肢…

那个猜测他一直没敢多想,现在阿兴虽然清醒过来,但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尝试用意志力去强制驱使身体,只不过一夜过去,所有的努力都只化作一头徒劳无功的冷汗。

难道自己永远只能这样躺在床上被人伺候?难道真的永久瘫痪了?林广兴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种绝望的画面,但越想心里越害怕,这种精神上的压迫感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一整夜,这个年轻的灵魂于思绪万千之中陷入绝望,面对一个可以预见的残缺人生之路,可能唯一的希望也只能寄托在灵魂救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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