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事,居然被一个晚辈这样轻松完成了…
为了让同族亲眷们回归故土,他前前后后花了那么多心思,还为此铺垫了数不尽的资源和财产,甚至连家族企业的规划都想好了,而那些长久未曾联络的弟兄们也顶多是逢年过节回来拜会一下,即便志彬已经替他们铺好了将来的道路,但一直以来都收效甚微。
反观林广兴这小子,这才一个多月时间,就已经有不少同辈或同龄的亲朋云集响应,如果之后留给他足够时间,说不定还真能让当年振福楼的大伙儿全部集齐。
在这次浩浩荡荡的归乡热潮之中,也不仅只有那些‘广’字派的年轻小辈,其中不乏一些年轻一点的‘志字辈’弟兄,想必林广兴外出后给了家里不少照顾。而当初在振福楼里,志彬还记自己得小时候曾看着一部分弟弟们长大,也不知他们如今是否还能记起自己来。
除了林家的这些亲眷之外,苏家也开始有年轻小辈们陆陆续续回乡,毕竟比起外面闯荡的艰辛,既然老家这边现在有了更好的机会和前景,那当然还是回来更好。
虽然他们之前由于各种原因没能回来建设老家,不过在归乡之后,这些老哥们儿都还是要给志彬一个面子,如今他已经算是龙岩这片地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大伙儿当然都要过来拜会一下,于是志彬家最近几乎整天都门庭若市,即便其中有很多朋友都已经完全不记得姓名甚至样貌,志彬也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这在将来可都是为自己家族企业增光添彩的人。
为了让这些归家的游子们能好好欢聚一堂,志彬在振福楼设立了流水宴席,让这些好不容易重聚起来的家族后代们在一起畅饮畅谈,聊聊自己在外闯荡的艰辛和成就。比起前些年振福楼冷冷清清的模样,如今这张弄容纳三五十人的大餐桌终于派上用场,甚至大厅里都显得有些拥挤,众人的欢笑声也始终在环形天井里回荡,这一切简直像是往日重现。
然而这天一早,志彬和满屋亲朋交流正欢时,偶然发现楼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徘徊在门口附近,这人独自抽着烟却始终没有打算进来,似乎他的忧郁与大厅里的欢快气氛格格不入,这份热闹丝毫不属于他。志彬正要上前打招呼时,对方却似乎提前看见自己,立刻一溜烟跑得没影了。由于志彬没看清这人的脸,他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要躲着自己,或者说是躲着大厅里的那种氛围,如果他也是林家子弟,为什么迟迟不进来?
片刻逗留后,志彬还要继续招待大厅里的四方远客,所以暂时也没有多想什么,也许真是自己偶尔眼花了,把某个路人错看成记忆中的某人。很快到了下午时分,随着众人纷纷落座,志彬也准备让三伯出面一同见见各路亲朋,顺便也能去祠堂里行个简单的归乡礼。
林哲贵现在已经算是‘哲字辈’里最有话语权的老人,同时也是长辈之中为数不多能主持大局的人,因为其他老人要么是远居各地,要么就是被疾病缠身瘫痪在床或者行动不便,像林哲贵这样耳聪目明还能自如行走的,确实只有他这么一位了。
随着志彬一通电话打过去,他却发现三伯今天似乎是身体有恙,老人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情绪也不怎么好。或许是前段时间一直在打理十八巷子的餐厅,由于没休息好又引发了肩周炎旧疾,他毕竟也是七老八十的年纪,看样子确实是该让老人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抱歉了阿彬,今天实在是有些不舒服,而且这个样子去见他们我怕让大家担心,你就替我给大伙儿问声好,等过两天我身体好些了,回来再好好陪他们喝几杯。”
志彬听完松了口气,虽然是老人身体出了点问题,好在三伯说话的时候那副足足的中气还在,说明这也就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就只是不能饮酒而已。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忙着去店里照看,确实是我之前考虑不周,以后您还是放手让那些小徒弟去做吧,您也该好好享清福了。”
“哎呀,你小子也别把事都给自己头上揽,能继续做客家非遗菜式本来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哪有什么考虑不周的?”三伯说着,忽然想起振福楼里也还有一位‘哲字辈’的老人,此时也不忘给志彬支了一招:“对了阿彬,虽然我这状态是没法待客了,但别忘了你哲魁叔也是海量,让他暂时替我把大伙儿陪好,回头我再带点好酒去谢他。”
挂断电话后,志彬忍不住摇头苦笑,看样子现在也只能让哲魁叔出来顶一下场子了。但林家人都知道,哲魁虽然年龄大辈分高,却是很早就得了失心疯,平时叫半天也难见他答应一声,有时候大家都猜测,到底是老人耳朵不好使还是精神情况恶化了。后来哲贵好几次带他去医院检查,才发现他其实听力无碍,只不过很难再和人正常交流。
或许上天总是怜悯眷顾这样的五弊三缺之人,即便无法和人沟通,平时甚至嗜酒如命,好的是他身体上没出现过大碍,平时只要吃饱穿暖也就始终健健康康。林哲贵都忍不住感慨,难怪有人说操心使人苍老,也许只有像这样万事不愁的人,才能一直轻轻松松活到百岁。
每当让哲魁老人见客时,他倒还知道换一身整洁的中山装出来,而且上了桌也不哭闹,就只知道闷头喝酒,见大家喝到兴头上,还会一起跟着乐呵呵傻笑。等到酒过三巡,桌上众人说起了哲魁老人当年身世的话题,志彬也难免跟着唏嘘起来。
据说他年轻时在湘南地区跟着红军打过仗,建国后还去过中越边境老山前线,受伤最严重的一次昏迷了小半年才苏醒过来,当年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过来的,用半生戎马都难以形容他传奇的前半生。但后来兴许是战争后遗症,也可能是当时被炮袭炸出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创伤,于是婚后不久就开始出现严重的躁郁症,儿子出生后妻子也很快被吓跑。
再后来,经历了几十年各种治疗,老人的躁郁症虽然缓解了,但也造成了不可逆的神经损伤,到现在基本上丧失了语言能力,大家只能通过肢体动作或表情来判断他的精神状态。而哲魁老人的独子也是二十多年前外出闯荡,到现在却都了无音讯。
“对了阿兴,这些年在外面见到过你财叔没?他好像从那次离家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咱们这些弟兄虽说这些年也很少相聚,但至少还会偶尔联络,但志财嘛…”
“好像二十几年前好像听财叔说过,他当时是准备去东南亚做生意,那会儿我还见过他一两面,记得他当时没有本钱也没有车费,不过再后来确实就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晚辈们的话题说到林志财,原本一直闷头喝酒的林哲魁老人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应该是被一口酒呛到了,含着眼泪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他确实早已失去了语言能力,但听到儿子的姓名,这种激烈的反应却是由心底生出,或许这个名字他早已刻印在灵魂深处,也曾在脑海里呼唤过无数次,只不过老人无法通过文字来表达,也没有人能够听懂他的表达方式。
“行了行了,别说这个,咱林家子弟不管到哪,那肯定都会是一方人才…”
众人聊着聊着慢慢没了声音,志彬也忍不住起身抽烟。不知为何,提起林志财这个名字,当初在院子里那些回忆也逐渐涌现。他记得那时候财哥和大部分孩子都不同,虽然身上穿得最破烂,但脑子里想的事都远超同龄人,比如在志文志武两兄弟出门捡牛粪时,志财就已经开始算计着去工地收废铁,似乎他为了摆脱家里的困境,天生就学会了如何赚钱改善生活。
时过境迁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大家对林志财的印象已经模糊到连相貌都很难记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身处何方,现在是否达成了年轻时的愿望。志彬在窗台上抽烟时,也努力地在回忆那时候的点点滴滴,但下一刻,早上那个身影又被志彬敏锐地捕捉到…
那是个略带佝偻的中年男人,从穿着上来看大概率是个流浪汉,平时也只是捡大家抽过的烟头。似乎此人已经在附近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志彬已经不止一次见过他,也许他之所以觉得熟悉,也是因为偶尔会在振福楼附近见到一两面。不知为何,记忆猛然间相互重叠,他居然在此人身上找到当年财哥的几分影子,只是志彬实在不敢上去确认。
或许只是自己此时有些喝多了,难免触景生情,他知道那人绝对不会是林志财,以自己对财哥的记忆和了解,他现在或许早就在某地坐拥不菲家产。
但为又是何,财哥会选择抛弃孤苦伶仃的父亲不回来呢?他身为林家子弟,理应知道即便真是没有混出名堂,振福楼也会是林家后代永远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