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走后,巷子里的二人却不再言语,志彬坐在水泥墩子上默默抽烟,志文则始终垂头叹气。偶尔过往侧目的行人当然搞不懂,这西装革履的两人为何黑着脸杵在原地。
原本他们的第一次合作就不怎么顺利,刚才经过苏谣过来这么一闹,又说到那个敏感话题上,他俩也再没有继续考察下去的心情。最终志文本想简单打个声招呼,准备今天先商量到这儿,但他看了看志彬还眉头紧锁,便悄摸独自离去。
二十四年了,当初的懵懂少年们如今都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人物,但那件事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即便平时在面子上都能相互过得去,还是没有人愿意主动为此划上休止符。这就相当于去揭开彼此伤疤,何必闹得愈加不愉快?
志文这边回到家中不久,拿出手机迟疑很久,也没有把那个号码拨打过去。他本想为刚才的不告而别给志彬说声抱歉,但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最后只是躺在沙发上思索。作为一个工作狂,他很少像这样无所事事发呆,望着客厅里杂乱的一切,志文心里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父亲离世,他当然要搬回了这间屋子暂住,一来是房子反正空着没人,他可以节省一笔租房的开销。除此之外,武哥两口子又都去了福州生活,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回来,所以也没打算出租给别人,空房子总得找个人看着比较好,不然时间一长更显得死气沉沉。
接着忙了一下午,他总算是把搬过来的家具物件收拾妥当,而在其中一个收纳盒里,志文再次陷入长久的沉思,目光注视在那只相框上始终没有离开。
照片上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男人抱着七岁左右的女儿,二人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但女人的神情却有些生硬,脸上的笑好像是刻意拧出来,甚至有些不太愿意看向镜头。
另外一张照片上,女人的身影被剪去了,那小姑娘也出落成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这是刚刚离婚时女儿寄过来的最后一张相片,在那之后志彬就几乎没怎么见到过自家闺女。
志文轻轻擦拭掉玻璃纸上的灰尘,还忍不住用手指触摸照片上女儿的脸庞,半晌之后只得苦笑两声。看了半天,他最终还是把照片倒扣起来收回箱子,这一切似乎就在昨天,但实际上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到现在还常常自责于当初没能好好维护起整个家庭,否则女儿和前妻也不会如此记恨他,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怎么联系过。
不知为何,他又莫名想起了早上苏谣说的那些话,也或许让志文在意的并不是她具体说了什么,而是那小姑娘的一举一动。嘉芬虽然命运多舛,但又能有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儿,实在算是老天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幸福了。志文不禁想象起来,如果自己的女儿知道这些年来他的自责和愧疚,会不会也能像苏谣一样,在母亲面前好好求情一番?
林茵茵比苏谣大两岁,如果猜得没错,她现在已经开始工作,甚至可能马上要嫁人了吧?但她已经跟着母亲生活了十多年,也不清楚结婚的时候会不会通知自己一声…
至于前妻,志文只希望她真能对女儿好一点,而每每想到这些,志文的牵挂就像是变成了有形的丝线,但他也只能顺着窗户向不知名的远处眺望,却不知另一头究竟牵在什么地方。
入夜后不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志文只好从地下室摸出一瓶父亲葬礼剩下的招待酒,想借着酒劲催自己早点入眠。不过才喝下去二两左右,眼泪却开始止不住地滴落。
志文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这样落泪是什么时候。他只知道在十几年前离婚时,自己和前妻都显得格外冷静沉着,似乎早就以最理智的方式思考过,分开是对所有人都好的正确抉择,那时候只有十多岁的女儿一直哭个不停,前妻还不停责骂她没出息。
回想起来,志文倒也并未真正后悔过那个决定,自己那段婚姻确实是非常失败的,两个人的裂痕好像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所以用任何一个过来人的角度来看,那都与冲动二字挂不上钩,但做决定的人往往都很难意识到,无辜的孩子始终在承担最终那份苦楚。
离婚时,志文净身出户的唯一理由就是想让女儿能过得舒服一点,他很难想象如果前妻在没有一定经济支持的情况下,会怎么对待茵茵。所以每次见到苏谣母子俩,志文就忍不住去联想女儿如今究竟生活如何,是否在为一些琐事困扰。
从前一直忙于工作,所以即便是在离婚前,这么多年来他也很少好好回顾家庭破裂前的温馨点滴。至于从那之后,他应该也是打算用疯狂工作麻痹自己,所以整个人变得比从前更加独来独往。而这一夜之间,志文仿佛忽然老了几岁,他不知独自饮酒到几点,只知道第二天醒来时的头痛欲裂,仿佛只有这种痛觉能把他重新拉回现实。
不过等他刚刚醒来,一个陌生短信和未接来电,却让志文整个人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他看完短信内容,又跑去浴室好好用凉水冲洗了一遍,确定自己不是醉酒眼花后,那种多年没有体会到的激动从脑子里迸发出来。
‘爸,我是茵茵,这个是您的手机号吗?怎么不接电话?’
志文好像依稀记得,昨晚自己确实在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了手机铃响,只不过那时候烂醉如泥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所以当时并没有接听。
毕竟谁又能想到,在十多年后,女儿怎么会忽然联系上自己?她从哪里得知自己的号码?难不成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最关键的是,他明明都已经离婚十几年,这么久以来他也没有和母女俩见过面,但茵茵这第一句还是管自己叫‘爸’,这最起码说明在女儿心中,自己仍是无可替代的父亲。
之后志文赶紧含了一颗润喉糖,反复清了清嗓子,在心里不断给自己鼓劲,这才心怀忐忑地把号码拨打回去。在接通之前,他也在反复揣摩之后要怎么跟女儿打招呼,但在听见茵茵的声音之后,志文的嗓子却还是难以受控地沙哑了。
“茵茵?是你吗?”他举着电话沉默半响,除了等待对方回应,也不知再多说什么。
“爸,是我。”茵茵在电话另一头也短暂停顿,明显压低了语气:“您今天有空吗?我和妈妈…哦,我想见见您。”
说这话的时候,茵茵先后变了说辞,看样子她母亲这时候应该就在身边。
“你们来龙岩了吗?什么时候来的?”志文张大嘴深吸一口气:“我有空,当然有空!你们在哪儿?我这就过来。”
就这样,时隔十年的相逢机会,以林志文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很难再见到母女俩,因为前妻离开的时候那份绝情实在让志文现在都觉得寒心。协议签订后,她几乎在半个月之内变卖了所有财产,意思就是带着钱和女儿去往一个他绝对找不到的远方,即便志文此前在合同里说过,至少要每年有一次见女儿的机会。
见面地点选在永定区的一家小茶馆,其实志文在门外时,就已经见到前妻在和女儿交代着什么,但当他走进去,就只有茵茵坐在茶几旁和自己打招呼。
他能看见女儿的眼眶似乎有些微红,而比起昨夜男儿洒泪时的心酸,现在他脑子里早就翻江倒海起来。只是此刻志文必须绷住情绪,他得像个可靠的父亲一样。
“茵茵,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这句话也是志文实实在在的感慨,照片里那个可以抱在怀里的小女孩还在吃吃傻笑,一切都像是在昨日,如今闺女已经出落成大姑娘,自己差点都没能认得出来。
“爸,这些年,您过得怎么样…”
话还没说到一半,茵茵忽然抑制不住真情流露,还是像孩子一样哽咽起来。
“没事,爸过得很好,只是不知道你们俩的下落,一直非常担心。”
“对不起…爸,对不起!”
久别重逢时,似乎永远都会伴随眼泪,尤其是对于两个本就不善表达的人,既然张不开嘴,情绪唯一的出口就变成眼睛,词汇和感慨在喉头堵塞,就以另一种形式从心灵的窗户涌出。
之后志文才知道,原来在父亲过世时,得知消息的茵茵就一直吵着要回到龙岩祭奠爷爷。因为这位和蔼老头子对茵茵的童年来说,也是不可磨灭的组成部分,林哲军虽然对两个儿子都很严格,但对孙女的溺爱也是众人皆知的,茵茵绝不能在这种日子缺席。
只不过当她把消息告诉母亲,得到的回复却是否定,除非这次回来能够再索要一笔抚养费,要不然也决不答应让她独自一人回到老家来。
本来茵茵是绝不希望家人重逢变成一场金钱交易,但她现在真正读研,暂时没有能够支撑母女生活的经济能力。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自己这次回来,能够给父亲一个安慰,所以口头上暂时答应了母亲的无理请求,到最后准备离开时,也一直没把事情说出口。
虽然茵茵还算懂事,但在二人准备离开时,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是出现在了茶馆门口。
志文叹了口气,皱着眉看过去,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