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少三代安静围在桌前，几道小菜早已凉透，几乎没人动筷子。
嘉芬叹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端起盘子准备走去厨房：“我再去热一热。”
但她还没走两步，苏榕直接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嘉芬又杵在了原地。老人似乎从未以这样的态度对待过女儿，毕竟这些年来她受到的苦难折磨实在太多，苏榕实在不忍心对她哪怕说出一句狠话，也不会像这样冷冰冰的待她。
然而今天老人还是说了不少重话，毕竟这件事确实是嘉芬做得有些过分了。
“坐过来吧，既然你都把那些事提起来，那就趁这个机会好好说清楚。”苏榕摇了摇头，用手轻抚着苏谣的后脑勺，最可怜的永远都是不明真相的孩子。
“对不起，都是我一时心急，本来不该让她背负这些…”
嘉芬说着忽然低下头，语气里又带着一丝哭腔。
三人面面相觑，此时苏谣也主动过去握住母亲的手，这不仅是她心疼妈妈不得已翻开旧伤疤，看样子也已经做好了接受秘密的心理准备。
“我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苏谣都这么大了，有些事她也应该知道，只是该给她澄清的地方也需要说到位，不要让那些旧事影响了后代关系。”
苏谣此时眉头紧蹙，心里的好奇也早已隐藏不住，在女儿急切的眼神注视下，嘉芬点了点头准备把那段往事娓娓道来。
关于嘉芬原本姓林这件事上，对老一辈振福楼居民来说是没有争议的。
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嘉芬的父亲其实是林家收养的一位孤儿，当时作为长辈的林老大就当着众人的面表示过，这孩子以后就算他的义子，后来孩子成年时，林家人还带着孩子去了祠堂举行过认祖宗仪式，这就相当于完全承认了他的正式身份。
孩子叫林福，按照辈分应该排在哲字同辈。至于后来和苏榕联姻，也是两家人早都看好的事。当初林福在林家的长辈里还算受到认可，但随着老人逐渐离世，林福之后后搬离了振福楼出门闯荡，同辈人之中就有不少人对这份关系逐渐淡忘了。
所以对于林福来说，他急切渴望留下自己的子嗣，通过继承血脉的方式重新获得两家人认可。但苏榕和林福结婚几年来，就只留下了嘉芬这一个女儿，在那之后苏榕就害了一场大病，从此之后很难继续生育。即便父亲再怎么渴望一个儿子，那已经是不再可能的奢望。
其实在嘉芬很小的时，她就发觉父亲有些不对劲。那不仅仅表现在对自己的忽视上，更能从他对母亲一言一行之中看出，这个男人对传宗接代的执念早已大于生活中拥有的东西。再到后来八十年代初，林福四处寻医问药终于治好了苏榕的病症，却又赶上了计划生育时代，更何况那时候苏榕已是四十多岁，在医疗条件不发达的年份，这种高龄产妇风险很大，最终为了保住公职，又在两家人的劝告之下，林福几乎是心如死灰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直到后来，嘉芬逐渐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也和青梅竹马的林志浩两厢情愿，从少年时期就早已订下婚约。林福又开始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只要能添个真正有着林家血脉的外孙，他也算是无愧于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了。
但命运有时正是这样难以让人接受，就在双方商议好婚期不久，谁也没想到噩梦从此降临到头上。婚前检查时，嘉芬很快被确诊为遗传性不孕不育，她的情况似乎比母亲苏榕更严重，以后能做母亲的机会微乎其微，更别提什么替林家传宗接代。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林志浩心里是同情大过遗憾的，他和嘉芬二人完全是由真爱走到了一起，所以志浩完全不介意她是否能生育。但老一辈的人当然不会这么想，这个消息不仅让林福难以接受，更让林家老二开始对这门婚事产生反悔的意思。
在那之后，林福再次走上了四处寻医问药的旅途，嘉芬也在父亲的逼迫之下每天都要喝下好几大碗中药，到后来嘉芬只要一闻到药味就不由自主反胃，直到如今都没能好转。
另外一边，志浩为了能不让父亲反悔婚事，他也只能一边安抚着嘉芬，同时寻找着真正有效的方式给未婚妻治病，只不过一晃过去好几年，病情几乎没有任何好转。
再到后来，林家人见姑娘实在可怜，都在劝他们父女俩放弃。甚至就连志浩的父亲都感慨于这对爱侣的痴情，也渐渐开始松口。但林福的执着却丝毫未减，他不知从何处听来北京有一位名医，非要带着女儿去远方求医问药，即便当时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这只是个骗局。
谁知这一去，女儿的病不但没有好转，还带来了一连串让人始料未及的祸端。
再之后的事情，嘉芬自己也很难说得清了，他只记得父亲在前往北京后很快失去联系，志浩为了去找她也在旅途中失联，直到好几年后她才知道，林福已经另觅新欢。至于志浩的死，直到现在似乎都是一个谜团，其中似乎有志文志武两兄弟的参与，也似乎只是一个悲惨的意外。而这件事不仅成了两家人始终不愿提及的一段阴云，更是志彬和志文他们心中永远的疤痕，对于当事人来讲，嘉芬现在能想起来的也只剩下彻头彻尾的痛苦。
人们对林福的失踪有过很多猜测，但最让人信服的一种是，他应该遭受某种打击得了失心疯，所以后来甚至连家庭都不要了，另娶了一个中年失足妇女。林家为了面子，也曾多次联系林福，让他赶紧结束这段荒唐事，回来之后好好认错赎罪。但只有苏榕最清楚，那个男人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于是他也自然而然被剔除了林家的族谱，女儿嘉芬也改了母姓。
总之嘉芬对那时候的回忆是最为混乱迷茫的，甚至现在也说不清是否真假杜撰，通过苏榕的补充才能得知，在志浩的尸体被发现后，林苏两家关系也一度急转直下。所以即便苏榕单方面联系到了女儿，但嘉芬在巨大精神压力和愧疚之下，也多次拒绝回乡，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就这样一直在北京继续飘着。即便生活艰辛，嘉芬短时间里还是走不出那段阴影，始终认为爱人的死都怨自己，于是多年孤苦伶仃在陌生城市像游魂一样生活着。
至于苏谣，她的到来其实对嘉芬来说是一个荒唐却美丽的意外。
在嘉芬独自飘荡在北京街头时，她仍靠着自己从小学到的手扎工艺勉强为生。而在与一位名叫勒戈夫的法国青年偶遇之后，对方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爱慕之情。
起初她自然是拒绝的，那时候嘉芬仍然没能放下志浩离世的伤痛，心里无法接受另外一个追求者。但一来二去，勒戈夫的热烈攻势还是让姑娘有些昏头，他虽然中文说得一般，但那些花言巧语却明显是练过无数遍，之后嘉芬就把他当成倾诉的树洞，吐出无数苦水。
熟识之后，勒戈夫表示自己认识一位医生，可以试着给她治病。那时候心如死灰的嘉芬其实已经对有无子嗣不在意了，但面对勒戈夫的热情，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动了手术。兴许是上天终于肯可怜这个悲惨的姑娘，手术进行得非常圆满。
手术是成功的，但二人的结局却不如大多数故事那样美好。
术后嘉芬似乎重拾了生的希望，也开始慢慢接受勒戈夫的热烈追求，但二人在一起不久，她却发现对方其实是一位有妇之夫，甚至国外的两个儿子早就在上学了。他虽然对自己的爱意不假，那些身份和过往却几乎都是胡编乱造的，最终嘉芬难以忍受自己被如此欺骗，毅然决然离开了对方，二人从此以后也再也没有联系。
只不过离开不久，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的嘉芬忽然发现小腹开始隆起，检查才发现自己腹中孩子已经两个月大。在做了无数次思想工作后，她决心把这个来之不易的生命留下来。
时间一晃而过，苏谣已经快到上学的年龄，但姑娘的黑户加之生活成本高昂，嘉芬实在无法再支撑下去，母女二人终于结束了孤苦伶仃在异乡的漂泊。
直到如今，嘉芬从来没有对女儿说起过这些往事，每当苏谣问起父亲，嘉芬也只能骗她说二人在很早时候离婚了，至于志浩的事，以及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北京，都只字未曾提及。
在嘉芬讲完这些时，她实在有些不敢面对女儿的脸，生怕苏谣忽然骂自己是骗子。毕竟苏谣从小到大完全是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长大，她其实有权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但此时姑娘并没有任何怨言，反而是把嘉芬的手紧紧握住。她在前半辈子里已经受到了太多伤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苛责她的不是。
“妈，这些年您，辛苦了…”
泪水泉涌，母女二人随即相拥在一起，一旁的苏榕也长长叹息。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不再这么责怪自己，你和谣谣都能少受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