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七天左右，冗长的传统殡葬仪式流程已经走完，而大家对林哲军的哀悼还未停息。
虽然族人们都清楚，以老爷子那种状态，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事。但当它真的发生了，所有人那种惊愕与悲痛依然如潮水涌来。尤其是几天前老人还强撑着身体去观台上给龙舟赛助威壮势，后来也和晚辈们吃完一桌最后的晚餐，这种巨大的反差始终让人难以接受。
很快的，远道而来的亲眷们各自返回现居地，沉重气氛仍然笼罩在振福楼众人心头。
后来随着志武把父亲的部分‘遗书’公开，大家才能以睹物思人的方式缅怀老爷子，这虽然是一份长达几年时间的谈话录，但如今斯人已逝，记录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而且上面那些文字就像是延续着他的生命一样，依旧有着催人奋进的顽强力量。
当然，记录里那些关于多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让老人倍感伤怀的内容都被志武选择性隐藏起来，留下的也都是老人对后辈们的规劝和嘱咐。
大家也是听志武读过这本小册子之后，才知道老人早在多年以前就有着让林家重聚的心愿，只不过这种愿景对一个瘫痪病人来说只能是奢望。即便后来也有越来越多的家族小辈去了远方定居，他也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自己却无法为此付出半点努力。
作为家族的老大，那份沉重的责任感本来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更何况林家当年是何其风光无两？如今这种状况虽说是时代变动造成的，不过他总会不由自主把责任归咎与自身，尤其对他这样观念传统的老一辈人来说，在面对列祖列宗时实在很难抬起头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志武还算是在父亲逝世后，将这份拳拳之心展露了出来。即便这些苍白的文字不能从实质上改变什么，它总归能发人深省，让后辈们有了一个共同努力的方向。
父亲离去不久，志武也打算把妻子接去福州生活，五年来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这边照顾卧床的老人，志文忙于工作也只是偶尔帮衬一下，其中艰辛自是无需多言。如今尽完孝心，确实是时候让她换个环境放松一下，至少不要再一个人继续留在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
其实三伯也劝过不少次，志武如今是整个林家志字派的大哥，如果他能申请到职务调动返回龙岩，也算是遂了老人让林家重聚的心愿。虽然现在家里也有志彬回来主持大局了，不过按照传统辈分来算，志武将来才能算是当之无愧的一族之长。另外一方面，林家如今也依稀有了重新振作的苗头，只要能多回来几个林家人总归是好事，更何况志武以如今副局级的身份地位来论，也绝对算得上影响力十足的家族新秀。
然而无论长辈们如何劝告，志武仍然要固执地返回福州，似乎他规划中的仕途未来根本就与老家无关，以后也几乎不会再重返龙岩。实际上在林家所有亲眷中，现在可能只有志文才知道大哥的真实想法。表面上他是个毫无人情味的不肖子孙，但真实情况却恰恰相反。
志文很清楚，在没有调查出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之前，大哥绝不会轻易放弃他现在所拥有的资源和位置。甚至可以这样说，当初他一门心思升迁，其实就是为了获得那些尘封档案的调取权力，而且让他做这种决定的，很有可能就是林哲军老人。
从目前看来，这一切都只是志文的猜测，毕竟志武的命运有两次重大转折都是源于父亲。当年志武的从军梦想虽是来源于父亲，最终却也是由于父亲施压被迫破灭。即便知道武哥不会因为这些事怪罪甚至记恨父亲，但他还算很多次向大哥提出疑问。而每每在面对那张冷峻面孔时，他最终得到的只有一等再等的消息。
而这次武哥在离开之前，也再次找他聊了聊关于父亲遗愿方面的事。这次志武没有继续隐瞒，他吐露了自己几年来一直藏在心底的部分秘密。
“阿文，你知道咱爸对志浩的事一直有愧疚，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向来沉默寡言的志武忽然这样开门见山，倒是把志文还吓了一跳。关于当年志浩不明不白的死因，除了一些早已消失的流言蜚语之外，兄弟俩的年少无知也算是一大诱因。至于父亲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其实也算是个公开的秘密。
“确实，他老人家还是太自责了，就和志彬一样始终没能走出来那段阴影。我也没想到你忽然提起这事，难道这也和咱爸的遗嘱有关？”
志文这话是试探性问出来的，他本以为大哥暂时还不打算给自己透底，结果志武的回答却再次让人出乎意料，原来自己的猜测已经很接近了。
“那我就直说了吧，咱爸还是怀疑那件事并非意外那么简单，所以…”
这话才说了一半，一直温文尔雅的志文忽然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反问起来。
“如果这都只是老爷子自己的疑心病呢？你也该知道像他这样极易内疚的人，也很容易久愁成疾，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句，你居然真的就撒手家里不管，这一去就是五年多？”
志武没有回应弟弟的疑惑，他也只是立刻岔开话题道：“不管他老人家怎么想，我自己也很希望弄清楚真相，至少要为你洗清冤屈，也能给志浩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我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荒唐事，我用一辈子去赎罪不行吗？”志文说着，语气也越来越重：“你为什么就这么笃定，咱爸这些年来没有把记忆弄混淆？”
面对志文的重重追问，志武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伤感，这副刀子雕刻一样的冷峻神色多年未变过，但在这件事上，他首次显露出不该有的无力感。
“都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至少我得查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转身上车之前，他也不忘最后叮嘱一句：“好好待志彬，我们确实欠他太多…”
“算了，一切都随你吧，你倔起来简直和爸一模一样…”
车辆尾灯逐渐远去，不知是疲倦还是如何，志文似乎觉得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
几天来，老人后事的处理似乎牵连出一大堆陈年旧事，除了志文两兄弟之间，振福楼这边也闹出了一点小风波。向来懂事听话的苏谣，最近忽然和母亲闹起了不小矛盾。
事情的起因当然还是嘉芬不停干涉女儿选择，坚决不让她去林洋的公司任职，即便女儿如何说理求情，她最终也只用崩溃的情绪去让女儿不得不闭嘴。
但时间一长，苏谣也对母亲这样胡搅蛮缠疲倦了，直言母亲是利用了自己的善良听话，简直就是更年期综合征，把火气撒到自己头上。而嘉芬此后干脆撒泼到底，任凭女儿如何控诉她，苏谣得到的回答就只有闭嘴二字。
母女俩把话说到这种份上，已经是互不留情面的程度，再加上之后林洋到访，无意间问起此事，简直是给事情来了个火上浇油。
当天下午送走客人，嘉芬就直接把女儿叫回屋子里，神色已是极为难看。眼见母亲这架势也不像是打算好好讲道理，苏谣也做好了摊牌的准备。
“遥遥，你现在是越来越有脾气啊？都学会找帮手了？”嘉芬黑着脸冷冷说道：“但我也把话放这，就算你把林家人都叫来，我还是不答应。”
“那我也直说了，我反正已经准备好去洋洋哥那边上班了，这件由不得你再操心，要是觉得眼不见心不烦，大不了我自己出去租套房子！”
“我再好好劝你一次，别逼我发火。你这样子和那些想高攀的丫头有什么区别？就非要靠着林家人才能好好活吗？”嘉芬压制住怒气，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光顾着说我？你自己还不是去志彬叔那边做事吗？我不知道林家人怎么惹你了，两家人好好相互帮助有什么不好？都忘了三爷爷以前怎么说的吗？”
“你以为我是打心眼里想去吗？这是两码事你最好搞清楚！”此时嘉芬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嗓门瞬间提高了八度：“有些事我不想再提，但你必须明白我这么做不是在害你！”
“有什么不能提的？不就是怕欠什么人情债吗？你一直就是这样，永远都藏着秘密不说！你真的还认我当女儿吗？你就不能活得洒脱一点！”
在母亲的逼迫下，苏谣长久以来积累的情绪也终于爆发出来，她确实不清楚母亲究竟在担忧什么，为何那些往事从来都没有听母亲说过？
“苏谣，那你记清楚了，我在二十年前是姓林的，你本来应该也是。”嘉芬身体开始颤抖，声音也畸变得有些让人觉得陌生：“我欠他们林家一条命！一条命你懂吗！”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把这句话咆哮出来，以至于苏谣直接站在原地吓傻了，从小到大哪里见过母亲这副歇斯底里的模样？楼上的苏榕老太太听见响动急忙跑下来打圆场，她见到女儿脸色铁青，外孙女吓得靠在墙上不停打冷颤，连忙上去将母女俩一起拥在怀中。
“哎…这是造的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