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端午活动在欢声笑语之间圆满结束,虽然林家今年没有获得任何殊荣,但林哲贵等老人还是非常对这个结果非常欣慰。
毕竟这是林家经历二十多年的大段下坡路之后,首次有回暖迹象。无论从家族凝聚力,还是新生代对这些传统习俗的态度,都比前几年了好转一大截。
这一年多来,志文因帮助土楼制作图纸受到无数褒奖殊荣,志彬的基金会和其他生意也在蒸蒸日上,林哲贵的传统菜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好评,市中心那家手扎工艺展台也逐渐获得曝光度,甚至瘫痪多年的林家老大哥都重新坐了起来,一切都像是进入了一个好的开端,
但谁都没想到,噩耗就那样忽然传出来。
晚辈们几乎是一个个冲进了医院里,很快病房就被填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但这时候床头已经盖上白布,两名护士在维持秩序的同时,收走了几台不再需要的生理监护仪。
其实就在林哲军从床上坐起来的第二天,甚至在那之前,志文就已经发觉了不对劲。尤其是在端午那日锣鼓喧天的观景台上,老人好几次久呼不应,似乎生命早都走在了油尽灯枯的另一头,只不过完全靠着坚韧意志力始终支撑了下去。
所有人除了悲伤之外,也还有惊讶和意外,尤其是前几天刚刚参加完龙舟比赛的亲族们,大家目睹这位老人在看台上眉开眼笑,当天的酒席上他分明还在祝福众人,怎么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难道真是在看见林家后继有人之后,他才一下子放松了紧绷多年的精神?
所以事后人们回忆时,才纷纷感慨议论道,林老大之前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但只有作为同辈的林哲贵最清楚,大哥在经历了长达五年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后,终于让自己有了重新挺起胸膛的理由,他似乎是看到了迟迟不见的一束光亮。幸运的是,他确实等到了这一天,而不是在郁郁自艾之中走向终结,所以林哲军的逝去在某种程度上应该算是喜丧了。
收到讣告后,五湖四海的林家人在这一刻重新站在了一起,即便是在异国他乡实在回不来的后辈们,也会通过电话送回最真切的吊唁问候,就像是回到当年方天地里,整栋楼聚在一起为老人送行最后一程,浩浩荡荡的队伍无限拉长,往往会横跨好几座山梁。
灵堂前,志武沉默着焚烧纸钱,手上机械地重复那个动作,即便手上烧起肿泡也没发觉。志文哽咽着跪在门口,答谢不远千里赶来敬灵的各路亲朋宾客。
不久之后,下葬队伍在孝子和黄袍老道人的带领下,聚集在湖坑镇不远处的小山包上。第一捧土洒向棺木时,谁也听不清道长嘴里念的咒语是什么,也许是在向老天爷上表功德,证明老人这一生行善积德无数,死后即便无缘位列仙吧,至少也能在天上福泽保佑子孙…
葬礼末尾,发生了一件令人奇怪的小插曲。原本应该从头到尾捧着灵柩的志武忽然消失了踪影。据志文说,大哥只是一言不发把灵位交给自己,便悄无声息离开。他本以为武哥只是肚子不舒服临时要去方便,没想到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其实到这时候仪式并未完全结束,子嗣们还需要把灵位供奉进祖祠才算收尾,而后面的流程也就只有志文能够担任,三伯则立刻叫人去寻找志武,也不知道这家伙整天神神秘秘在做什么,居然这种时候都还缺席?难不成他真是成了铁石心肠?
志武这个状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似乎自从他调任福州之后,整个人就完全扑到工作之中,平日里一门心思打拼事业,简直比志文对工程还要痴迷好几倍。而且前段时间妈祖祭时,他还在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的情况下重返龙岩,甚至给志文留下了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所以志文只知道大哥其实也没有像大家口中说得那样无情,虽然每次回来都没有告知亲朋,但他还是会去父亲那里探望一趟,也不知父子俩聊了些什么。
种种迹象都表面,志武心里怀揣着某个重大秘密,只不过现在父亲刚刚离世,无论谁也没这个心思去揣摩他究竟在想什么。
志文捧着父亲的灵位走入祠堂,他忽然又想起前几天的一幕。
在端午祭祖时,志文应父亲要求,把他的轮椅推进祠堂里。那时候林哲军已经是意识模糊的状态,老人双眼早也失神,却忽然又在列祖列宗面前睁大双眼扫视了一大圈。
很难想象那时候父亲的思绪如何,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么面对诸位祖先的拷问时,自己能交出一份不负林家的答卷吗?这辈子完成了肩头的使命了吗?
如今老人撒手人寰,再也无人能揣摩到他的真实想法,但那种心情却是不言而喻的。
很快,志武不知何时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野之中,就像他早上离开时那样悄无声息。作为一名资深老刑警,像是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无论现场情况如何悲怆,他的模样似乎永远都能置身事外,而他给人带来的这种不适感也终于让三伯忍受不下去。
“小武,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怕是要去你爹灵前好好磕几个头赔罪!”
志武正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并没解释,直接长跪在地上,三个头磕得格外响亮。但看他毫无波动的表情,似乎脸上的线条永远都那么冷峻。
所以即便他这时候表现得如此配合,三伯心里那股无名火气还是没消下去,直接指着鼻子开始数落起来:“怎么?现在知道尽孝了?你爹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去哪了?想想他老人家躺在床上,想看儿子最后一面的时候,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波动吗…”
三伯的语气逐渐难掩激动,周围也有一众亲朋上去拉住老人,毕竟逝者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志武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伤感,心里再怎么说也会丛生悲痛。
不一会儿,等三伯说累了,他脸上不知不觉划过两行老泪。或许是忽然想起自己同样远在天边的两个儿子,或许他临终前的模样,并不会比大哥强多少。
下午时分,直到前来吊唁的人纷纷告别,志武仍然跪在灵位前一声不吭,像是一位与自己赌气的孩童,任凭大家劝告也始终不起身。
而这时候志武也不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虽然只有志文看见,他却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经常放在父亲病床柜子里的笔记本,而且以前似乎几乎没人去翻阅过它。
他已经忘了这个册子是从何时出现在床头的,但至少已有三四个年头,甚至更长。而当志武将册子递过来时,他只是草草一阅,一股莫大的悲凉感忽然从心底再次涌起,正如脸上早已泛滥的泪花。原来这么长时间,武哥都一直在倾听父亲诉说!
册子里的内容居然是志武一直以来坚持做下去的床头谈话记录,他看来是对父亲的状况早有了解,所以才会整理出这种笔记,以待此后出事了随时取用。所以今早他也并非忽然无故离开,而是打算去取来这册笔记,给大家宣读一下老人临终前的几段聊天内容。
由于林哲军走的突然,所以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嘱托,这算是让大部分林家子嗣觉得遗憾的一件事。而这本册子,可以说正是他的遗言总结,因为从五年前开始,老人就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那种随时都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感觉,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
还记得当初父亲突发脑梗被送入医院时,医生就曾断言他基本上可以告别治疗,甚至连手术都是多余的,能多活一天就算是出现奇迹。
但让医生没想到的是,几组压迫关键神经的血栓自己消融了,于是老人之后才有重新开口说话的机会,这已经算是上苍的莫大恩赐。只不过这对于躺在床上的人而言,同时也意味着折磨,老人不止一次心想,这样也许是老天在惩罚自己,对林家的责任没能尽够。
除此之外,册子里的前几页却是被撕了下来,似乎在老人从病危里刚刚恢复的那个时刻,他还讲出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信息,只不过目前已经很难知道他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毕竟那时候老人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在得知自己随时可能永远醒不过来时,他一定会说出一些发自肺腑的想法,这当然也包括一些隐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武哥,您应该知道这些缺页的去向吧?”
这话虽是以疑问的方式,但他脸上写满的却是乞求,毕竟老人已经不能行动,这本册子既然是志武记录的,那些残页必然不会保留着其他人手里。
“抱歉,阿文。”志武埋着头叹了口气,像个无奈的冤案犯,用极低的声音附在他耳旁答道:“记得三月份我说过那些话吗?这些事现在还没弄清楚,原谅我暂时不能坦言。”
此刻志文也立刻会意,并用难以察觉的眼神偷偷瞟了一眼志彬,便不再追问下去。
“我知道了,如果真是与那件事有关,我希望您也有个掂量,不要过于追求真相,毕竟真相有时候才是最伤人的。”
志武也没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把那几页残缺的角落悄悄撕得更加干净,似乎已经明白了弟弟的言外之意。
如果真相确实让人难以接受,那他即便自己承受,也不会将其公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