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檐上青苔丰满了几寸,龙岩附近的雨水也绵密起来。
振福楼外倒能偶见行人,而照壁之后的除了几张老面孔外,依旧如往常稀疏。
即便如今老屋已经依照标准精心翻修过,安置政策也推广到了湖坑镇,住户却始终不见增长。而且没能赶在张老提交名录之前做完此事,这自然也让志彬始终难以释怀。
其实比起当初,志彬的心态已经发生太多变化。那时候他只想着光耀门楣,一开始也是单纯为了让自家振福楼上榜,才闷头一个劲做了那么多公益和投资。
而基金会成立这么久以来,他所做的事业其实也在慢慢改变志彬自己,这不仅是观念和知识层次上的丰富,更像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孩子,回到了应有的起点上。
志彬如今开始明白,即便振福楼选入了名单又如何?历史遗产的精神内核既然在于文化传承,那后人的重视自然远比这些砖瓦更加重要。如果顶着一个世界级的头衔,最终却依然在无人照料之下分崩离析,岂不是让人看作徒有虚名的笑话。或许这一切都已有定数,也或许是在继续激励自己,他早已下定决心振兴想吐,那这条路本就是不计回报的。
端午前几天,节日氛围悄然浓厚起来,家家户户门口挂满艾叶薄荷等各种香草,更为传统的一些家庭甚至会专门去妈祖庙求来一道黄符,贴在门框正当中。
楼内的老人们都清洗着刚刚采摘来的粽叶,浸泡刚刚收获的糯稻。虽然每年这个时候老人们总会包出很一大堆,看着绝对吃不完的各式粽子。实际上这不仅是要为小辈们准备节日小吃,多出的粽子还需要供到祠堂里,以及沉到河里祭祀祈福。
此外,在佳节临近的几日,永定棉花滩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也即将拉开帷幕。在志彬的记忆里,这项活动从他刚记事起就留下不浅印象,尤其是在各大家族之间搞得十分隆重。几乎在本地稍有名望的姓氏都会印制一面旗帜,并派出自家身强体壮的年轻一辈人报名参与。
记得那时候这种赛事也是孩子们的乐园,本地几乎所有机关单位和学校都会额外放一天假期,让各家提前为此准备。所以志彬这一代人的记忆也是承载于此,龙舟、粽子、河祭这些要素都是重构回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虽然比赛获得桂冠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的物质奖品,但这份殊荣却异常珍贵,即便没能获得什么名次,大家的积极性也非常高昂。
报名前夕,三伯也把大家叫到一起,商量一下今年的龙舟赛该怎么做准备。毕竟从林家这些年逐渐分崩以来,已经很难找出几位留在本地的青壮年,除了鼓号手之外,到后来甚至连一支最基本的十人小组都凑不出来,更不用说动辄二三十人的大龙舟,而且家族间的比赛又不可能请人来凑数,所以林家也就不再去报名参赛。
而在志彬的号召之下,许多同辈即便隔得很远也赶回来过端午,今年的情况也自然而然改善了许多。虽然也只能凑够一支小队,但起码比前几年强太多了,即便家里这几个老家伙也不指望能获得什么名次,至少要把旗帜展出去,给那些销声匿迹的晚辈做个榜样。
打开那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林哲贵在里面摸索半天,除了那面满布灰尘的金色大旗之外,也有不少以前得过的奖牌奖杯乃至厚厚一叠证书。
“估计有五年多了吧,咱老林家的旗子都放起灰了。”林哲贵小心翼翼给箱子里的玩意儿擦拭着,这一大摞奖励在当年都是一届届累积下来的。
在几十年前的鼎盛时期,林家几乎接连包揽了本地各种赛事头等奖,更何况是龙舟赛这种只挑青壮年数量的比赛,只要家里人够多,总能找出一群朝气蓬勃而身强体壮小伙子们。
“上一次参加就已经没多少人了,记得那时候军哥还没瘫痪,当时比赛进行到一半,不知为啥志武在船上和两个弟弟吵了起来,都没能划完全程,我们几张老脸在看台上都没地方搁,中途就只能不了了之退场了,之后志武去了福州,这比赛就再没报名过…”
三伯说着忍不住叹息,志文此时神情也有些伤感,父亲林哲军作为家里的大哥,眼见林家一步步萧条至此,心里肯定是最难以接受的。
“你们也不必要勉强,其实也都是四五十岁了,没有年轻人那副身子骨,也经不起什么折腾。”老人说着也不忘打趣道:“再不小心掉水里了,都不一定有力气再游上来。”
“这又有啥,咱们这幅身子虽然老了点,至少比现在年轻人的细胳膊细腿有股子劲。”
“对啊,划船也是技术活,光有力气也不管用,而且咱以前还有不少经验。”
从漳州回来的两弟兄笑着回应,老人也打心底里觉着感慨,如果大家一直能有这样的精神状态,当初林家也不至于四散落败至此。
“三伯,您放心,今年虽然只有咱们这些志字派的回来,不过再等几年肯定还会有更多小辈也参加进来。”志彬此时拍了拍老人肩膀,也算是给自己加油打气:“输赢不是关键,最关键的还是家人保持一条心,以后总能重返当年荣光。”
就这样,时隔五年之后,那面写着一个大号‘林’字的旗帜重新插上了永定棉花滩头,林家大大小小凑够了十来人参赛,虽然像志彬这样志字派的林家后人已经逐渐老去,平均年龄也确实到了五十以上,但大家也还抡得动船桨。
除此之外,志文也带来一个好消息,据瘫痪好几年的林哲军最近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虽然他依旧只能躺在床上受伺候,但比起原来那种双目无神的状况有着天壤之别。
这样一位原来连翻身都困难的老人,如今居然好几次想坐起身来,问了好几遍才知道,他想再次坐在站台上,坐在那面林家的旗帜后面,观看自家后代子嗣的龙舟比赛。
其实在前两天,志文就觉得父亲最近的精神状况比之前好许多,尤其是老人在听说今年林家会重新参加端午龙舟活动时,老人忽然激动得涕泪横流,还一股脑给他聊了许多往事。最终在咨询了医生意见后,志文也决定让父亲坐上轮椅,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前往棉花滩。毕竟像他这样的情况,每多活一年就算一种奇迹,也说不准能否坚持到下一次比赛。
端午当天,这群平均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换上了一身齐刷刷的金色短袖,虽然大家一个个早已身材走样满脸横肉,但在手握船桨的那一刻,那种神色也丝毫不输周围其他的年轻参赛队伍,简直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正值壮年时的状态。
志文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最差,所以他担任吹鼓手,站在船尾鸣锣敲鼓。这个角色看上去没有其他人卖力,但技巧性却也是无可替代的。要说没有一个人掌握全船人的节奏,适时地调整鼓声,可能在大家冲线之前都会提前耗尽体力。
至于看台上剩下的这些林家人,要么是垂垂老矣的哲字派在指点江山,要么就是林洋这一辈呐喊助威,所以这种活动看似是节庆性质,实际上也预示着一个家族的新老交替状况。
其实林洋是很想自己上场的,但他这群志字派的叔叔伯伯们并没有留给他这次机会,因为他以前从没参加过这种运动,对于新手来说掌握不了节奏很有可能拖后腿。但是另一方面,大家也希望这次是志字派最后一次参加,到了明年如果有更多小辈回来,再由他们去接班。
在十人组的比赛到来时,随着发令枪响,一艘艘龙船开始齐头并进,林家这些中老年虽然没有年轻人那种爆发力,却也有着自己沉稳有力的节奏。不过也正如之前预想的那样,在比赛后半段大家几乎都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一艘艘船超越地愈加遥远。
但看台上的呐喊声一刻未止,老人们脸色也时刻挂着笑意,只要他们坚持划到了终点线,那就已经算是出色完成了比赛。
当他们从龙舟上顶着满头大汗走下来时,现场的其他家族也给与了漫长的掌声和欢呼,毕竟像这个年龄段参赛选手,在这种比赛里还算头一回遇到,他们能不出意外地划完全程,已经是给自家这些小辈们做足了榜样。
到了下午时分,志彬抱着手上的参与奖证书,在酒桌上一遍遍复述早上激烈的赛况。振福楼里一时间充满久违的欢声笑语,老人们也各自笑得开怀,这种场景是林家多少年来再没有体会过的了。
酒过三巡,一直瘫坐在轮椅上的林哲军忽然抽动起身子,老人不知何时已是热泪盈眶,用手指着桌上的杯子,硬要敬大家的付出。
他当然不能真的喝下去,不过席间所有人都高高举杯应和,尽管老人喉咙早已哽咽,而所有人心里非常清楚他想说什么。
那必将是一份祝福,一份感激,一份能够跨越任何时间,所有地点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