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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鎏于血脉

永定区东新镇有个古街,当地人称十八巷子,条条小巷回环曲折,从任意一个入口一眼看去都难以望到头,但只要找个高处,就能瞥见一座座土楼鳞次栉比藏在其中。

时过境迁,这些土楼自然也是过半凋敝,被人遗忘的不在少数,即便走进去也会发现它们还有个别老人居住,但真正有能力自行维护的已经不多。若非申请保护,以及住建部门一次次帮忙免费翻修,或许它们很快就会被淹没在时间长河中。

此前评审组也来到过这个地方,但他们都是直达目的地,去考察名单里的几座土楼,而并没有注意到这么多条巷子里最值得探索的一些地方。

这位华裔专家名叫弗莱尔,但他除了一头黑发和相近的肤色之外,此外就与祖籍土地丝毫不沾边了,所以他骨子里其实完全是一位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只是由于母亲经常提起小时候在中国的事,他才对此十分好奇痴迷,就像是灵魂深处自带的一种东西。

可惜的是,弗莱尔母亲过世得早,导致他后来再回忆那些小时候母亲讲过的故事,就只能通过翻阅大量书籍,或者是搜集一些影像资料,才能慢慢补全那些画面。即便一开始这种讲述本就没有画面,那都是他小时候自己想象出来的,不过弗莱尔同时也说,自己母亲是一位非常擅长讲故事的人,任何场景都能描述得惟妙惟肖,简直像身临其境一样…

所以这些故事始终伴随他成长,一直到后来自己也开始从事世界史方面研究,再回忆往昔时,即便自己对那时候的种种故事多么神往,却永远也听不到像那样传神的描述了。以至于他后来好几次到访中国,也前往上海那些老街弄堂里采访过许多老人,他还是无法真正理解以‘亲缘家族’为根系的环境,似乎觉得追寻良久的这些东西完全是自己虚无缥缈的臆想…

一开始志文也很好奇,为什么弗莱尔偏偏觉得自己就能解决他的那些疑惑,而弗莱尔的回答则让志文颇感意外,他听完也不好再拒绝弗莱尔的请求。

‘因为你是和我一样,是乐于探索自己灵魂源头的人,原谅我这么形容,但事实就是如此。就像你对土楼的关注一样,这种探索其实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所以才会深远持久。’

对于弗莱尔这个说法,志文不可置否,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评价自己,尽管这种评价好像有些模棱两可,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贴切。另一方面,志文也不忍心让弗莱尔一直困惑下去,哪怕他如今早已是一位在学术界举世享誉的专家,但对于那些从灵魂深处发来的拷问,他仍然像一位坐在母亲怀里听故事的懵懂男孩,这将会伴随他的一生。

今天志文不仅带来了弗莱尔,顺便也把志彬叫上与其同行,毕竟这也只是私下的一次会面,用不着专门带上翻译人员,以志彬的英文熟练度其实就完全能胜任了。

而且志彬作为和自己一样从小在土楼里长大的孩子,他拥有着和大多数客家人相似的儿时记忆,在一些难以用书面语表达清楚的地方,志彬还能灵活举例并结合自己的实际经历去讲,这是一般从外地请来的那些翻译人员做不到的事情。即便他们翻译水准再高,也难以理解并转述一些触及内核的问题,但本地人就完全不同了。

比如让一位外地翻译去解释一个客家方言俚语,他顶多只能说出个大概,但要是从小就说客家话的人来解释,那不仅能说清楚它的真实含义,甚至还能找出这种用法的渊源并举例。

而且弗莱尔也算懂一些中文,即便志彬有些地方无法做到精确无误,他在其中填补一些汉语做补充,弗莱尔自然也能心领神会。

三人来到其中一个巷子口,随着志文逐渐向里面带领,这个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老街区已经彻底包围了他们,即便志彬都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完全凭感觉是很难走出去的。

而这次由于是私下见面,相当于来旅游玩耍,并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公事,弗莱尔也发觉了此前被他错漏的一些细节。比如那些提着篮子在井口洗菜的大娘,那些抽着旱烟蹲在门槛旁的老人,以及箱子里时常追逐嬉戏的孩子,这些人的精神面貌正是与母亲小时候讲的何其相似,就好像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是一个彼此熟络的大家庭。

这种熟悉的感觉他也曾在中国许多地方有过体会,毕竟在一个人情世俗社会,底层民众的生活结构里就包含着极强的社交属性,而他也对此有所研究,倒也谈不上什么新奇。

只不过走到现在,他还是不清楚,为什么要解答那个问题,非要跑这么远到这个巷子里?不一会儿,众人来到一个分岔路口,路旁有几张没人座的长凳,他们也正好歇脚交谈。

“弗莱尔先生,既然您也对中国的文化做过不少研究,那您现在不妨先说说,咱们刚才一路走到这儿,碰到最多的一种建筑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弗莱尔有些猝不及防,而且他刚才几乎都在观察巷子里的居民,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些建筑本身。作为一位对世界建筑文化颇为了解的学者,其实这点问题也难不倒他,弗莱尔此时起身站在岔路口上,一眼望去便很快给出了答案。

“哦,应该是祠堂。”他朝着四周不断打量,随后若有所思答道:“的确,祠堂应该算是东亚文化圈里独树一帜的建筑物了,虽然同样是供奉一些神佛,但又和教堂的差别很大…”

没错,十八巷子里最为精髓的地方,就在于遍地的家族祠堂。其实走进来不久,大家就隐隐约约能闻到一丝香火气味,而这些各族祠堂虽然修筑年份不同,却都是几十上百年来住在巷子里各家兴衰的历史见证,他们生前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离去之后依然根系于此。

“我记得从周朝以来,中国自古就有将逝者想象成鬼神的说法,认为这些亲眷离世之后灵魂会变成天使和众神,所以后代修筑祠堂,不仅是纪念死者,也将其看作一种信仰,希望祖先能保佑后代。”弗莱尔随后又对此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语气里也透着他专业的自信。

说到这儿,志文脸色露出欣慰笑容,只不过笑完却又立刻摇了摇头。看样子弗莱尔的确对此有过研究,只不过研究不深入。虽然他的回答没错,不仅能够准确说出‘祠堂’这两个字,甚至也从历史渊源知道它与教堂有所不同,但却误以为里面所供奉的对象是和宗教有关。

“你的理解或许稍微有些偏差,我们确实是认为祖先死后会有在天之灵,子孙们也有一种获得庇护的愿望,但这仅仅是其中一方面。因为对于普通百姓来讲,要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花费大量资源修筑这些建筑,也是有它非凡的意义甚至实际作用的,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些并不存在的先祖灵魂其实就藏在每一位后代的生命里,并且体现在举手投足之间。”

志彬在一旁帮忙翻译着堂哥这番话,他通过举例说明了祠堂除了祭祀祭奠之外的很多功能性用处,比如家族里要商量大事,就必须在祖宗面前一起开诚布公讨论,这种时候是绝不能昧着良心说谎话的。而每当子孙有任何人生大事,比如结婚生子等等,也都会来到祖先面前请求见证,这种精神需求确实有些类似于国外的宗教,只不过这其中没有任何神明发挥作用,有的也只是自家那些过世长辈,相当于一家人仍然聚在一起。

在志文一番提醒之后,弗莱尔似乎有所思考。

“这也许正是我一直以来困惑的地方吧,我其实大概清楚中国本土神话体系,也知道如果仅仅是满足信仰需求,中国也有很多和教堂属性类似的建筑,比如各种庙宇、道观、寺院,反倒是这些随处可见的祠堂,让人觉得它更像是家里不可缺少的某个组成部分,明明已经逝去的人,却又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家族之中,甚至让他们参与到生活点滴之中来。”

“这回你总算说到点上了,信仰有很多种存在形式,我们的神话体系非常庞杂,也不像传统宗教那样对世俗世界造成很大约束和影响力。不过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实则更相信一些千百年沉淀下的规则,这些规则也就来自于家族传承,它几乎涵盖了大部分中国人的行事逻辑,最终也投射到自己的子孙后辈之中。”

之后,志文又解释了诸如民俗礼节等若干细枝末节,还从自己小时候的诸多经历,解释了为何我们会有如此浓重的家族情节。弗莱尔也不亏是人文科学方面的专家,他在逐步理解过程中,还举一反三地以欧洲古典家族为案例,阐述了家族稳固的趋利现实意义。

聊到最后,弗莱尔忍不住再次起身,注视着巷子里这一座座安静的祠堂。他拿出自己的小册子迅速记录起什么,似乎终于有所顿悟,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说过的某句话。

无论身处何处,这都是鎏于血脉的记忆,媾连起了我们与家的一切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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