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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热爱的渊源

志文心里当然清楚,只要评审组感兴趣了,那就绝不会是见一面这么简单,这明显是要当面问他一大堆土楼的技术信息。

在接到通知后,志文虽然心里比之前还紧张,但比起那几天苦苦等待消息,这种能与评审组交流的机会岂不正是千载难逢?于是他带着整理好的一大堆蓝图模板和电子文档,忐忑不安地赶往修复现场,当年在建筑学院做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志文都没这么紧张过。

而刚刚抵达那座受损严重的土楼,评审小组们也没有直接过来长篇大论,而是让他先带着工程队赶紧做修复。毕竟土楼里还住有居民,最近这雨也下个不停,于情于理都应该以抢险工作为主,把漏洞补好保证居民的受损最小化才是重点。

在翻译人员告知了评审组的用意后,志文当然也没过多寒暄,直接带队开工,只用了不到一上午的时间,就将原先损毁严重的屋顶补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墙面部分的修复,就只有等到雨过天晴再做修复。而在他工作期间,专家们自然也没闲着,不仅用相机把整个修复工作全程记录下来,也不忘继续在随身的小册子上写着什么。

等到施工队整理好工具散去,专家们这才过来准备好好采访一下他这位‘匠人’。

不过在正式问答之前,志彬也从包里取出他早已准备好的大堆资料,还拿出几张刻好图纸模板的光盘,并统统递交过去。在翻译人员向评审组解释完这些东西是什么,以及它们的来历后,大家明显被如此仔细的工匠精神惊讶到,还有不少对志文竖起大拇指称赞的。

之后双方也围绕着技术上的问题大概讨论了一下,志文反复强调了这些技术都是完完全全按照古法复原的,几乎没有使用什么先进的现代材料和工艺,所以最终的修复效果也绝对会以土楼原本面貌展现。但聊了不久之后,志文却发现对方的兴趣话题却好像并不只是在修复工作本身,甚至也对土楼的建造工艺兴趣不大。他们问了一会儿,反倒是对志文的职业身份,以及他当初为何要花费那么多精力去寻找这些工艺感兴趣。

“林先生,加布里教授想知道,您作为工程师出身,虽然对现代建筑技术颇有心得,但寻找一种已经接近失传的古代工艺,却是一件堪比考古工作的难题。很多非常专业的历史研究者终其一生可能都想完成这样一种成就,您又是如何做到能把它们完全复原的呢?”

“你们过奖了,这其实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当然也不可能靠自己就能恢复一项濒临消亡的古代技术。这也多亏了国家文物局的张教授,是他给我提供了大方向,也多亏他的团队在龙岩查遍古籍,翻阅无数文献,我们才能拼凑出一条条线索。”说到这儿,志文忽然又想起什么,立刻又补充道:“除此之外,要想复活一门由人民创造的技术,依赖更多深藏民间的力量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很有幸寻访到了几位老匠人,也正是这些尚存于世的继承者给了我们指点迷津,这项技术才算是真正能够用到实处,否则光靠图纸也是很难做到。”

听完志文这一大段陈述之后,评审组的专家们表情更为惊讶,毕竟他们都是历史方面的大佬,深知这种事绝非寥寥几句就能说清楚的。而带头的那位加布里教授则重新抬头环视起四周,明显是对志文的话深有感触,似乎获得了另一种视角去审视这栋建筑。

“林先生,刚才教授说您是非常有担当,有历史责任感的,值得钦佩的工程师。额,他还说了很多赞美的词,意思也都很接近。此外,他还想问您,是否以前学习过考古相关专业?或者是否对此抱有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因为这项工作也是十分枯燥的,他深知这种复原过程是需要很强大的毅力才能坚持不停试错,甚至不知道是否成功,而您坚持的动力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志文倒是思考了很久,毕竟这实在是太个人化,甚至是情感化的东西。而且志文也从来没有思考过,会有一位外国老教授问自己坚持的理由…

“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在土楼里长大吧。”

志文沉思良久,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您刚才对我的称赞实在是过誉了,这点微乎其微的成就对我来说也就只是出一份力,而且作为一个干工程的,我也确实是对钻研这些枯燥的东西乐在其中。至于坚持的理由,应该就是我从小的记忆就承载于这些建筑之中,它就像我的另一位母亲,所以我真的不希望它们有一天会走向末路,甚至完全从世界上消失。”

翻译完毕,安静的大厅里慢慢响起零星掌声,大家确实是被志文所感染,因为谁都没猜到,让一位工程师坚持这么久的理由,居然是带有如此浪漫色彩。

“所以我觉得,如果它真能被更多人重视,如果有可能入选名录,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志文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这番发言太过于主观,简直就像是在对着考官们卖惨求情。这种话是否能影响他们做决定不重要,但这种态度却并不太好。

“林师傅,等等,我想说一句…”

志文正说着,还没等到翻译开口,评审组里忽然站出一位看上去颇为和善的面孔。从肤色看上去,这应该是一位有亚洲血统的专家,之前志彬还猜测他可能来自日本或韩国,却没想到这人居然能说出一口蹩脚的中文。原来他虽然国籍已变,却是有着华夏的血脉。

“抱歉打断你,我想说的是,你应该是非常关心和在意土楼。不过根据我们观察,土楼确实很难再留存太长时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这人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最终磕磕绊绊说道:“没错,这是个让人沮丧的事实,无论你做了多严谨的复原和图纸,即便是之后真的入选了世界遗产,它总有一天是会消失的,甚至这个时间只会在不远的将来…所以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当它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你必须做好承受心理准备。”

这番话也是在翻译人员逐字逐句的帮助下,他才得以表达完整。很显然,这位华裔专家完全是出于善意,才忽然用一段中文做出提醒,意思就只是提醒志彬,即便他做出这么多努力,这一切或许并不能改变什么,历史永远都在做淘汰。

有时候告知残酷真相也是一种善意,尤其是对于志文这种怀持理性主义精神的人。

所以志文在略加思索后,也从容答道:“感谢你的提醒,我其实已经预感到土楼可能以后会有全部崩塌的一天。但我这么坚持的目的,也许不单单是为了它能千百年坚固,如果这些东西能屹立在儿孙们的精神世界,那它也就算是永存了。”

志文并不指望评审组的外国人能真正听懂这些话,毕竟在各自不同的文化圈里,对于儿孙后辈的态度和概念都完全不同,他们很可能不懂所谓‘家族、香火、传承’等等深层意义,但正如志文一开始说的那样,正因为自己成长于土楼里,所以他作为土楼的孩子,有必要让这些注定消失的记忆一代代存续下去,毕竟记忆可以具体也可以抽象,只要人和家族可以不断流传,那这些东西也可以像血脉一样,永远以另一种形式留在世间。

两个多星期后,评审组的工作接近尾声,组员之中已经有一部分先行离开。

他们来的时候,汪华等人就没料到这一行人居然能调查足足十多天,一开始大家都猜测,专家们估计就是走个流程,象征性去土楼转一圈,写点报告就走人了。

其实大家猜的也没错,评审组的组员里的确有几位古建筑方面的学者,他们在完成任务之后也确实没什么事干,所以提前返程了。

而一些留下的人,则是要继续深挖土楼的文化内涵,以及历史渊源等更深层的东西。其中就有领队加布里教授,以及那位中文烫嘴的华裔。组员在于当地居民慢慢熟络之后,也走转各地采访了很多土楼民众,甚至包括一些早年就搬出土楼的人。

到临走的时候,那位华裔专家还专程来见了志文一面,这次见面完全是以个人名义,大概意思也是想和志文聊点与土楼无关的话题,顺便交个朋友。

志文听出他很想知道自己当天那番话的用意,也对关于‘家族’之类的传统文化非常感兴趣,于是志文后来带着他逛了本地的一条老街,顺便替他答疑解惑。

从那位华裔的人生经历来看,他母亲是华人,但也只有在上海的一段儿时记忆,稍大一点就去了海外。作为从小生在国外的孩子,他据称自己从来没有在国内生活过,但从小也听母亲讲过上海弄堂里的歌中故事。耳濡目染之下,他曾有几次到访中国,但直到现在还有很多没搞清楚的东西,其中最让人觉得糊涂的就是‘家族、香火、传承’这些概念。

其实志文也说不清这些东西,也许汪主任更擅长解答这类问题。不过既然他已经把自己当作朋友看待,这种问题当然不能随便敷衍。而为了能更形象更具体地作答,志文就带着他来到东新镇的这条‘十八巷子’,先好好实地感受一番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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