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当林洋说出自己对春节没什么概念时，苏谣的心里多多少少是带有遗憾的。作为一个从小生活中这片土地的孩子，她正是感受过当年那种浓浓的氛围，如今才触景生情。面对时过境迁后的土楼，这些细微处的变化虽然说不清道不明，那份惋惜却也始终徜徉心间。
但林洋的想法，其实在之后短短半个月内也改变不少。这还是他在国内度过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春节，一个从除夕到元宵，跨度十五天的节日。
上一次像这样大范围走亲访友，还是在父亲回国时，只不过那会儿已经过了元宵，节庆氛围自然没有如今这么厚重。再加上志彬当时的态度和现在完全不同，父亲以前似乎也很少对他灌输这些东西，作为儿子，林洋只觉得一切新奇有趣。
从大年初一开始，父子俩就像陀螺一样不停在龙岩四处奔走，那些住的远一点的亲戚也没落下，几乎让二人拜访了个遍。要知道林家当年单是‘哲’字派的长辈就有不下三十多人，而二十多年后，这些长辈的子孙后代现在也都各自成家，所以短短十几天其实根本没办法全部走完，而那些不在本地的亲眷，志彬也想办法托人捎去礼物和问候。
这段时间以来，志彬简直比平时接待客户还忙，所以就连一开始饱有好奇心的林洋，后来也直呼受不了，每天回家都疲惫得直接钻进被窝。
志彬之所以要如此密集地给大家拜年，肯定也是今年有他的计划，而林洋也在父亲和大家的对话中听得只言片语，似乎志彬要开始正式开始国内投资，并整合成能传承下去的家族企业。虽然还不清楚父亲究竟打算做什么，但现在也算是站稳脚跟，为以后开个好头。
另外一边，比起林洋每天满满当当的时间安排，苏谣最近的心情却不怎么好。嘉芬已经差不多半个多月没有开店，从年前开始，他的小工艺品铺子就一直处于关门状态。
其实苏谣是打算趁着寒假，好好帮母亲打理店面，顺便多学几手手扎工艺，而眼看着距离收假还有一星期不到，母亲却告诉她了一个让人格外沮丧的消息。
“谣谣，这家店以后估计不会再做下去了，我已经和房东商量好，正月底咱们就把东西搬空，能处理的都尽量处理掉。”
姑娘瞪大眼睛，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究竟发生什么’，母亲就径直出门去。
直到晚上，母亲回来时才对苏谣说清楚，原来这家店已经将近两三个月没什么生意，即便是在年底的旺季，现在也即将凑不出房租费用，更别说她还指望店面能养活娘俩。
苏谣记得很清楚，过去母亲的店面要比现在大三倍，即便是在遥远的北京，她的手艺也十分受人欢迎，怎么如今回到龙岩，却沦落到完全开不下去的地步？
母亲没有做多解释，只是说白天她还要去找工作，并且想办法把店里剩下那堆玩意儿转手掉，之后应该不会再做什么手工艺品了。
当天晚上嘉芬意外地唠叨，她还嘱咐了女儿很多平时根本不会提及的话题，比如劝女儿毕业后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像她这样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在这地方不会有什么出息…
殊不知苏谣心里除了遗憾和伤心之外，几乎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也许嘉芬并没有发现，白天自己出门之后，女儿已经悄悄抹去不知多少泪痕。
她对母亲的手艺是钟爱的，就像母亲也曾如此，包括苏榕外婆，当年这些都是想学都学不到的独门秘传，现在居然真的一步步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失眠一整夜之后，苏谣仍不死心，还在绞尽脑汁为此谋划出路。不过当她对母亲提出，可以先找亲朋借钱开店，或者找邻家叔叔伯伯们投资时，嘉芬却直接怒斥了她的想法。
这是姑娘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脸色如此恐怖，她甚至有一瞬间觉得母亲简直变了个人，苏谣当然想不通，为什么不能请求帮助？大家不都是亲人吗？不都是从同一个土楼大院里走出来的亲族吗？而且自己每次提到林家，母亲为何都会如此应激？
“我已经给三爷爷打电话说过了，他都答应可以帮我们继续开店，您怎么不肯领情啊？”
“少冒出那些念头！我有手有脚的也能干活，去当保洁也好，去洗盘子也罢，为什么非要指望别人？”苏嘉芬怒气冲冲教训道：“还有你也是，苏谣！你都二十多岁的姑娘了，大学都要毕业了，很快就要自食其力，这么点道理都想不通吗？真是白养你这么大！”
随着母亲的语气愈加激烈，嘉芬扬起巴掌差点就要打下去。还好最后一刻她收住了自己的怒气，一只手停在半空中迟迟不忍心拍过去。
此时苏榕老人似乎听见楼下母女的争吵，正要出来劝解，却看见苏谣直接哭着跑出门去。她还从未见母女俩吵成这样，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林洋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今天总共给四家亲戚拜年，父亲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他则拖着疲倦的身体躺在沙发上发呆，等父亲随时吐出来好去替他清洗。
这时候手机响起来，看了看来电显示，他又整个身子弹起来，跑去卧室里把门反锁闭紧。
“谣谣？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林洋的声音始终温柔，最近由于没有时间，也很少找姑娘聊天。而苏谣自从店面关闭后其实一直闲得无聊，每次给林洋打电话他却都走不开，而二人也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才会偶尔煲个电话粥，话题也从无拘束。
“洋洋哥…我，我在你家楼下，现在你有空吗？”
这还直接找上门来了？林洋还以为是苏谣想找自己吃个夜宵，兴奋地直接从床上跳起来，迅速换了套衣服。他却并没有想到，姑娘其实是有一肚子委屈想找他吐露。
直到见到姑娘眼角未干的眼泪，他才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劲。
二人就这样在大马路上漫无目的溜达，等姑娘把事情来龙去脉一通说完，她又差点忍不住泪水。即便林洋听完之后一直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回答，不过这些委屈只要能给人讲出来，心里自然舒坦多了，哪怕没有什么安慰也比憋着强。
确实，林洋能有什么办法，他顶多冒出两句不痛不痒的关心，毕竟这应该属于上一辈人的旧事。他们这些小辈几乎没什么插言的余地，即便自己真心想帮忙，想必嘉芬姨也会拒绝。
临近深夜，林洋也先赶紧给嘉芬姨打电话过去报了个平安，大姑娘半夜跑出来自然还是会让人忧心。随后他正打算把苏谣送回去，姑娘却一脸不情愿。
这时林洋拍了拍她肩膀，悄声说道“走，咱去河边放烟花吧？我爸车里还有一大堆之前剩下的，我正愁等到元宵节都放不完。”
“烟花？我…”其实苏谣正想说，自己没这个心情，但哪个女生真会拒绝一场烟花秀？更何况是林洋邀请自己去的，最终她犹豫着点头答应，心头阴霾也散去许多。
‘咻…砰！’
几道光点缓缓升空，随后于夜空里绽开，万千流萤徐徐坠楼，进而消失于昏黑。之后是更多光斑一齐升空，炸响不绝于耳，伴随着火树银花朵朵绚烂，天空为此增色良久。
谁也不知道志彬地下室里究竟还放着多少箱烟火，看样子林洋都快给搬空了。
二人坐在河堤上，虽然始终沉默，却开始不自主地靠得很近。
此时林洋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因为姑娘不知何时靠得更近，他感受到肩膀上靠着另一个温热肩膀，以及漫天火药味里夹杂的若有若无那一缕幽香…
夜里送回苏谣已接近凌晨，嘉芬不断对林洋道谢之外，也在对女儿道歉，她自己当然察觉到那些话实在说得太过分，多少年来她也未曾这样骂过苏谣。
“真的是太麻烦你们了，都是我不好，管不住自己的脾气…”
“芬姨，您别这样，谣谣刚才只是去找我玩玩而已，她肯定也不会生您的气，对吧？”林洋说着转头给苏谣使了个眼色，姑娘也很懂事的点了点头，但脸色却并未好转。
直到此时苏榕老太太走过来，给了谣谣一个拥抱，姑娘才扬起笑容。
“谣谣，我知道你也是为你妈妈担心，她是最近心情很糟糕，所以对你说话重了点。”老人不仅是言语上宽慰，并且保证她会帮忙劝说嘉芬：“刚才她已经把事情说过了，而且我也觉得你的意见没什么不对，一家人本来就该相互帮助的，”
听见有老人为自己撑腰，苏谣立刻看向母亲：“妈，您别为我生气，你看外婆都说了…”
“对了，我听说，您打算暂时把手工店休业，如果之后打算继续开下去，我爸肯定也能想办法帮您的。”林洋舔了舔嘴唇，见缝插针补充道：“事关非遗保护，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哎呀，怎么能一直给你们家添乱？这些事都…”苏嘉芬听了连连摇头，就像是感觉到一种莫大的羞愧，甚至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回绝：“哎…今天这么晚了，咱们先不说这个。”
“什么添乱不添乱的？这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帮忙，而是人家要投资开店，你又刚好有这个手艺，想那么复杂干什么？”老太太此时又来助阵，似乎这个女儿的牛脾气只能由她来治：“行，那今天先不说了，明天叫上哲贵他们，大家一起商量总行了吧？”
没等到嘉芬拒绝，老人像是一个人把事情敲定，完全不留给女儿回转余地。而此时苏谣脸上也终于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