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彬没想到,这次会议一直持续了三天。
就连张老也愈加发觉,自己只是在知识面和专业性的深度大于普通人,关于社会实践方面,还是需要多多向大众取经,群众智慧有时候会迸发出令人惊讶的力量。他原本只准备了一天的讲稿,但当天下午大家仍然热情不减,一股脑抛出了更多创造性的问题和方案构想出来,老人也赶紧记下来回去整理好了,打算次日再依次回答处理。
而从次日起,原先只能四五十人的会场一下子涌进来了几乎百人,第一天的会议进展影响到更多人参与进来,很多热情的志愿者们甚至全程站在会场后面听讲发言。
如果说之前汪华他们举办的几次座谈会都是在迎合上级要求办事,号召力也仅限于机关单位,那这次则完全算得上发动了社会各界力量,群策群力为文保事业献策。
看着群情高昂的众人,张教授后来也有些觉得力不从心。他倒也不是疲于回答大家的问题,而是很清楚有的东西可能一时半会儿无法拿出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随着更多令人揪心的文化衰落现象被提出,一些早已无法恢复原貌的文化遗产实在难寻其踪,它们最多只出现在一些老人口中,甚至早在几十年前就罕有人知晓。
这就是文保事业最让人惋惜的地方,我们明明知道有的东西它曾存在,并且还辉煌过一些岁月,但永远无法再让它重现世间。就如同一幅埋入黄土化为春泥的瑰丽画卷,一首隐入尘烟随风飘散的歌动人谣,只能偶尔从旧人的些许回忆中串联出一点轮廓。
除此之外,关于如何对这些无形的遗产进行保护,调研组其实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张教授扪心自问,自从在国家文物局任职以来,这些年他走访华夏大地,做过不少国宝级古董的保护与修复工作,但面对这些文化遗留的难题他也只能掩面长叹。
不过正如文物有真假,传统文化里面也有精华糟粕之分,一些过时的规训自带旧时代的封建特征,肯定没有继续保护的价值。当然它们也曾算作是一代人的记忆,却很难继续被社会大众所接受。这些东西从社会发展和实用主义角度出发,自然而然会被过滤淘汰。
专家们的所谓保护,其实更多在于宣传与记录,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重新培养它们,或者立刻让它重新回到昔日那种高度。以志文那种做公益的态度来说,官方对民间文化的促进推动只能做到一个从旁辅助推动的作用,而这些专家们力所能及的工作,其实也只是帮大家规划出一份任务清单,告诉人们事情该从何处入手。
官方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把这些东西统一收录造册,给它们一定程度上自我弘扬机会,并通过宣传机构给予一定社会曝光度。通过各种含金量很足的报道甚至奖项,让更多人知道它如今被官方认可,用现代宣传手段提高其在社会面的知名度。整体说来,就像发动机运转前的第一把推力,也像压水井注入的第一碗水,主要是调动大家的重视。
另一方面,这样虽然能唤起更多人的保护意识,让老一代人的印象转移到年轻人脑海里,但这种方式也可能造成将特定文化束之高阁的局面。换句话说,文化来源于生活,最终还是需要归于生活,它毕竟是丝丝入扣到衣食住行里的东西,如果仅仅强调它的重要,或者放进教科书里让后代人知道它的存在,那就谈不上什么文化复苏,这种保护的意义也不大。
所以最重要的要还是让民间力量参与,通过大家长时间的努力,慢慢促成培养它重新成长的土壤,在生活的每一处生根发芽,这才能算作最有效的保护方式。
而在散会之前,老人也语重心长地和大家聊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必须把实情告诉这些真正心怀热情的人,而不是给他们一些口头保证和空头支票当作希望。
“乡亲们,从这几天我收到大家的反馈来看,咱们确实有非常多需要好好重视起来的东西,你们也提出不少值得一试的办法,这些讨论结果一定会送达社科院,被更多有担当学者进行研究,要相信国家对于文化振兴的扶持力度。”老人说到这儿,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信任是一方面,也不要过于依赖,更别认为国家会包办这些事。要我说啊,文保事业这艘大船承载的是千家万户,我们顶多是在岸边鼓劲,它的重头戏永远都在你们手里。”
“张老师,那我们具体该怎么做啊?虽然谈论和好几天,但现在也不知道从哪做起。”
“现阶段,首要任务还是做筛选,也就是咱们最近一直在聊的内容。这件事是启动后续保护项目的基础,而且单靠我们调研组是很难做全面的,之所以发动大家一起发表意见,就是相信你们有这个能力,大家生于此长于此,一定能够找出那些容易被忽视的细微之处。”
张老这时候给在场所有人分发了一张明信片,背面是拍摄的承启楼照片,这是之前临时制作的会议纪念品,但它的实际意义远大于纪念价值。因为上面附带着调研组的好几个联系方式,社科院的邮箱地址,甚至还有张教授本人的电话号码。
“虽然咱们的会议由于时间关系,最近不会再继续开展,但咱们要做的工作还远远没有开始。你们以后只要有任何新的发现或者建议,都可以根据这些联系方式第一时间找到我们,写信或者打电话都可以,我们的工作人员一定会耐心听取大家的所有意见。”
根据张老的工作流程介绍,这些被提交上去的议题会被分为好几个等级,按照重要性、紧迫程度、保护意义以及项目难度花销等等因素依次排序,最终在一轮轮筛选之下,着重挑出几个最值得保护的项目开启申遗进程,其他项目则以后再议。
而在散会之后,志彬也组织了一场款待调研组的晚宴,他其实很久以来都想找到这样的招待机会,只不过调研组始终在基层一线忙着工作,很少有机会抽时间这样聚在一起、
席间他简单敬酒表示谢意,也把自己这几天来憋在心里的疑惑一股脑说了个通透。
“张老师,我想知道现在除了做筛选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能立刻投入行动的项目?”志彬苦笑着挠了挠头,颇为感慨问道:“基金会现在万事俱备,虽然资金方面对于龙岩地区这么多土楼的翻修维护还捉襟见肘,但一些非遗宣传工作应该可以投入运转了吧?”
“林先生,你为公益事业操心这么久,肯定也清楚文保工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急于一时成就。更何况土楼申遗已经是国家文保战略的重大一步,等我们评估完成,那方面的资金肯定有上级拨款,民间力量只需从旁辅助就行。”张老回敬一杯,又把话题引回来:“不过你的想法也有道理,现在应该开始做些流程简单的尝试,也好为之后的其他工作积累经验。”
“我正是这个意思,现在志愿者们早就摩拳擦掌,等着第一个项目上马。”
“如果基金会那边真的做好准备,现在倒也可以试试,我的建议是从实体项目开始,就是不清楚你们现在能够投入的资金有多少…”
志彬听完张老的肯定回复,又解释道:“基金会组建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停留在公募阶段,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启什么像样活动,没有把基金会的理念付诸实践。我是个做生意的,知道钱这个东西就不能放在原地不动弹,如果这么久以来都把公募资金用到实处,不仅是一种资源浪费,估计那些公募者心里也觉得不好受。”
思索良久,张老最终提出的建议是:不如先从客家非遗美食开始做起。
老人这个思路很清晰,因为非遗美食的发扬在全国各地都有可借鉴经验,完全可以照着外地的成功例子复刻过来。虽然目前龙岩本地还没有什么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的具体美食表单,但根据他的意思,美食的申遗流程通常来说非常便捷迅速,最多等待一两个月就可以等到审批回复,这段时间也足够基金会把实体店开起来了。
另一方面,林志斌本就是经商出身,虽然没有做过饮食开店这些生意,但对于投资把控还是得心应手。既然基金会现在刚刚成立,影响力还没进一步扩大,暂时无法募集到更多社会捐赠,那就完全可以把门店营收的一部分重新回流到基金储备里,这样也算一举两得。
听完张教授的建议,志彬立刻把消息传达给专管基金分拨的老刘,详细说明情况后二人也一拍即合。这件事意义重大,项目草案次日一早就定了下来,下周就能立马动工。
地段、房源、装修等等事宜都已经找到相关人员去处理,现在紧缺的就是找到一位能够独当一面的客家菜大厨。这人必须要对很多传统菜式得心应手,而且还要肯教徒弟,必须是德高望重的老师傅才行。
人选问题上,志彬几乎想都没多想,他早就打算让三伯担此大任。别的地方他不清楚,但要说湖坑镇这片地方谁的手艺最好,估计还找不出比林哲贵更厉害的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三伯肯答应下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