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工作进行到深夜才慢慢收尾,江家老人一直很耐心地对家族变迁娓娓道来,随着他把自家后辈们的情况详细介绍完,大家觉得这件事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乐观。
问题依旧还是那个核心问题,人确实散得太快了。
就拿江家来举例,上世纪末承启楼还有足足三百多的老老少少在其中生息,如今看上去虽是剩下一百多人尚未搬离,实际上全是靠他们家族凝聚力苦苦支撑。通俗一点说,就是吃着家族根系庞杂的老本,即便那些分支都远走他乡,宗家至亲这些血脉尚能抱团取暖。
而且最致命的地方在于:这一百多人全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群体,或者是留有少数学龄前的儿童给老人照顾,但找来找去,楼里住着的几乎没有一个青壮年!调研组后来走遍楼里大部分住户家中,根据大家的观察,在这么多老人里甚至找不出几个还能够下地干活的劳动力,子孙们显然已把这座旧屋当成了老人们相互依持的养老院。
从另一个侧面来讲,这些留下的人几乎没有创造财富的能力,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再有余力照料这栋四百多年的老房子。即便有的老人身体情况好一些,现在还能做点手札工艺或糕点贩卖,但那也仅仅够他们自己补贴一点家用,衣食住行看病养娃的主要支出当然还是靠外地子女寄回来,更别说拿出闲钱进行一些基本的翻修维护工作。
但凡土楼因年久失修出现任何结构性问题,这些老人绝对凑不出一笔修缮款,最终也只能自己动手东修西补。但这项工作的专业性、精细程度和强度都有很高要求,哪怕让志文带着工程队来干活,都要查阅大量资料。所以仅靠一群行动都不利索的老人肯定是办不到,而土楼如果常年达不到修缮效果,很多隐患自然会逐年累积,最终在某个时候爆发出来,甚至不排除被评定为危楼的风险,到那时候,老人们也迟早被逐渐劝离。
虽然后辈早就在想办法把老人带去城里过更舒坦的日子,这些老人却已很难适应快节奏生活,执拗地守在将死的围墙内。子女们顶多只会逢年过节偶尔回来看看,绝对没有再重回土楼生活的想法,也就是说等这一批老人逐渐消亡,它总有一天会变成空楼。
至于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又是如何一步步沦落至此,江老爷子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儿女们其实都很有出息,各自有事业和家庭,只是人不在身边,亲戚联络也变淡许多。
江家老太爷虽有三儿两女,但正如他所言,现在就只有六十多岁的老大留在身边。大儿子曾在水利局任职,退休前本来也有单位分的房子,他回到承启楼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单纯是为了找个清净地方带孙子,顺便也照顾一下楼里这些行动不便的老人。
诺大一个本地家族,百年来已经让势力根系盘根错节,几乎成为难以撼动的存在。除了在政府机要部门担任公职之外,其实江家也出了不少大老板,其中有出走海外的,也有很多人当年就是在高头镇本地起步发家。他们从一个个手工作坊做起,几十年累积财力人脉,亲朋之间也相互合作扶持,最终把工厂做成大企业,并般去更大的地方一步步做成名企。
“对了,你们肯定听过江家那个文具厂吧?”老人后来说出一连串在本地颇具盛名的品牌,脸上自豪的神色难以掩盖。但下一刻,他又埋着头思索起来,不知是失落更多还是思念更多:“老三他们现在家大业大了,全家都搬到上海去住,回来的也少了。”
听完老人的讲述,志彬简直就像是听到林家这些年的经历,二者是何其相似!更何况连江家这样闻名遐迩的大户,如今都只能落到这步田地,就不必说在龙岩地区的其他数千座土楼,即便不知它们各自都有过怎样的辉煌,现在却走上殊途同归的结局。
当老爷子说起江家变化时,镇长也难免感慨,当年永定县还没规划为永定区时,高头镇也算整个县数一数二的人口重镇。但就在短短十多年间,镇上常驻人口连年缩水了四十个百分点,再加上出生率的下降,现在镇上虽然看上去建筑规模变多,人却几乎达不到原先一半。
根本原因其实也很简单,社科院出身的张老对这些情况当然知根知底,全国上下都是同一个模子。城市为了扩大发展,周边自然要集中规划经济开发区,几乎把大部分中小企业整合到了市郊。再加上一系列撤乡并镇的政策落实下来,散户逐渐从大家视野里消失了。
原先在周边乡镇上的那些小作坊式厂家为了享受补贴福利,也为了能够拥有更便利的交通,压缩生产成本,肯定更愿意去发展机会更好的开发区。散户的消失意味着大厂兴起,而产业的迁移也造就了生活基础设施发展重心随之偏移,房地产、超市、医院等等都围绕开发区拔地而起。这些被吸纳到老城区周边的资源,自发形成了新的卫星城区,通勤的便利、生活的现代化等等因素,也让乡镇血液逐渐被抽空,人们不再愿意回到破旧的老房子里。
最要命的是,这些变化几乎是不可逆的,即便有再多呼吁都无济于事。时代进步无疑会让人们生活水平更加富足,但在新旧往替之下,空虚的精神家园也逐渐被快餐文化填补,那些古朴的习俗和生活方式似乎注定逃不掉被遗忘的命运。
结束了访问不久,张教授又带着组员们仔细在楼里转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之后,今天的行程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一开始还有几位年轻学生不太明白,为什么老师如此关注江家这些过往?他们这次是来保护文物古迹的,把人家住户底细弄这么清楚意义何在?
最让学生们搞不懂的是,人口变迁真的会对土楼养护产生这么大影响吗?如果江家现在已经很难对承启楼进行合理维护,为何它的状况看起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照这么说那些几乎没人居住的土楼,岂不是已经隐患百出,难以将其复原了?
面对这些疑问,张教授没打算回去之后再讲解,而是带着他们爬上顶楼的一个储水间,把承启楼的结构设计当作例证进行操作演示。这些东西用只言片语很难解释,甚至专门写出一篇论文也不一定能让人搞清楚,必须是要亲临现场,用最直观的方式才能弄透澈。
“你们看,这是土楼的应急储水间,设计者在几百年前就意识到这种大型建筑群的防灾安全,十分重视火情隐患,毕竟这种建筑万一起火,将会有好几百人无家可归。”张老说着,把隔间门打开,亲手操作着上面的简易机关把手:“木制管道上面和屋檐联通,平时这些水桶会收集雨水,如果有任何地方出现火情,观火人会敲响铃铛提醒住户并操纵机关,向下的管道就会直接把这些水输送到不同区域…”
张教授绘声绘色地讲解着,学生还不太清楚他的用意,毕竟这只是其中一个功能性的设计,类似的结构还有很多。比如旱厕的通风装置和厨房水阀等等,而这些精巧设计在表面上很难发现,都是暗藏在土楼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类似这样别有洞天的小结构还有不少。
等张老讲完,他才总结性地解释道:“刚才说这个防火储水间只是一个例子,我想说的是,它们都根植于整座土楼的整体结构之下,一座土楼自身就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就像一艘大型舰船。试想一下,如果舰船上没有船员对这些细小结构定期检查,只是看到破损漏水的地方才想起来修补,可想而知它的内部已经损坏到了什么程度。”
学生们若有所思,已经能理解张老的真正用意。一个系统想要正常运转就必须活起来,而在系统里生活的人们也化作其中的一份子,土楼的最重要组成部分并不是这些砖瓦,而是世世代代住在其中的居民。人们会自然而然地把它视作生命里的重要部分,它与家族的联系早已丝丝入扣。一旦失去了新鲜血液,它就从原先正常运转的器官变成积累病弱的肿瘤…
今天在走访承启楼时,志彬始终一言不发,即便好几次都满心感慨想要发问,最终也没有打断张教授的采访调研。
几个月来,志彬一直忙于建厂的准备工作,每天几乎到深夜回家,沾着枕头就能睡着。他自己也觉得时间过得相当充实。因为堂哥那次谈话,让他知道自己开办企业、创造就业岗位这些事都是在为家乡振兴做着最切合实际的贡献,自然而然会对文保事业起到帮助。
但今天跟着张教授一行人游览完承启楼,当晚志彬就再次失眠。究竟要用什么方式才能把人留住?这件事想了很久都难以释怀,而在江家老人讲述他们家族的变迁历程后,志彬心里又产生了一系列新的疑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现在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江家的经历也在警醒志彬,也许这个难题仅靠几个乡镇企业家是绝对无法解决的。
志彬想知道,那土楼的出路,或者说是这一代人整体记忆的归宿,究竟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