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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反差之下

衍香楼建于民国末年,虽然外墙还是用的土夯工艺,但里面几根承重柱子则是由石砖垒砌。而且楼内居民都是本地的大户,维护程度相当不错,除了内构的一些木制部分会随时间朽蚀,几十年来其他地方都几乎完好无缺。只是在上世纪末,一场小火灾烧到两只承重石柱,救火时人们就已听到微弱的内部崩裂声,却没意识到之后会产生垮塌。

从那之后,楼里搬走了一大批年轻住户,一直到零二年左右,衍香楼已经很少有留下的居民,原先在楼里主事的江家人也只剩下几位老长辈。柱子垮塌不久,时任副镇长的江茂勤找来林志文对自家老屋进行评估,最后结论则是不适宜居住,也就是被评定为危楼,之后为了劝离这些老人,工作人员只能展开常年拉锯战。

不过它好歹是大型建筑,即便有小部分损坏也不影响整体结构,重新更换几只柱梁就能变得和原先一样坚固。而比起土制墙体,这种结构已有些许现代建筑结构的影子,使用了靠近现在人们熟知的技术,这也是志文他们为何要选择衍香楼作为修复试点项目的原因。

毕竟那些时代更为老旧的土楼,都是按照千百年来口耳相传的技艺修筑,能找到的古籍上也只留下只言片语和零星图解,而现在几乎已找不到那些失传的手艺匠人。如果真要遇上破损程度很大的土楼,估计只能想办法弄上钢筋水泥,但那样就彻底变味了。

正是在志文修复衍香楼的过程中,他又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先生,也就是张云升。在七年前那次偶遇之后,双方也只是留下了联系方式,所以志文当时也是抱着试探性的态度去拨打张老家里的座机电话,他当时甚至觉得自己的请求有些过分。

因为他很清楚,衍香楼其实并不算超过百年的古迹,自己的求助或许并不能得到什么回应。但最终老人不仅来了,还带过来一群古建筑修复的专家…

一开始志文也没想到,修缮一座老房子居然会耗费几十上百万,更何况这工程量也不大,楼里情况他早就带人评估过,出问题的就只是两根破裂的石柱子而已。

不过张老的眼光当然和常人不一样,志文看到的仅仅是一栋农家居民房,而老人眼里它就变成了需要精心处理的文物。所以当时二人之间也产生过不少意见分歧,志文总觉得花销太大,张老则觉得保护力度还不够,用料和工艺也不够还原…

后来二人逐渐在意见上获得统一,志文见识了不少专家级的技艺,也认识到很多东西必须按照繁琐耗时的古法,才能让它真正恢复原本样貌。另外一头,张老也慢慢发现,土楼和他以前接触过的任何古建筑都不一样,这是属于最底层民众赖以生存的居所,并不是什么王宫墓群,更不是出土文物,必须找到一个都能接受的平衡点。

就这样,衍香楼重新恢复了往日模样,尽管张老对当时的修复程度并不满意,甚至也没有达到自己心目中的最低标准,但它用来居住是完全足够了。

从张老第二次来龙岩之后,志文就和他保持着比较频繁的联络。张老想知道像志文这样土生土长的客家人,究竟是以怎样的态度审视土楼,这些东西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究竟如何。就算能花大价钱让它们在外表上修复,最终对客家群体的意义会有多大。另一方面他也委托本地文保单位统计出具体数量和损毁详情,列出完善清单以供上面研究。

当时汪华等人知道的消息,只是极少数土楼会被申请国家保护,最好的情况也只是拿到一笔省级文物保护经费。如今谁都没料到,张老等人是要打算助力土楼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志文并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努力算不算为申遗真正做出贡献,但他很清楚,如果没有一些人始终抱着不求回报的心态,把文化保护事业坚持下去,以后就永不会有人理解保护土楼的意义。而没了这些重视意义的人,将来真能留下来的土楼也只会是一具具空壳。

调研组到来的第二天,张老如约和基金会的民间公益者见了面,但他并没有准备任何讲稿,也不打算站在台前做什么表彰嘉奖。老人和大家围在会议圆桌前,用非常平实通俗的语言,聊了很久关于他对客家文化的整体感知。志彬今天在桌前也听得非常认真,比他参加任何一次股东大会都认真,似乎长久以来的付出终于得到了正面反馈和赏识。

张云升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对文保事业怀着热情的有识之士,大家来自社会各界,虽然丝毫不懂任何文物保护知识,也对宏观上的历史文化变迁没有详细涉猎,但那份单纯对家乡的热爱,对身边事物流失的惋惜和珍爱,绝对是强过一大堆抱着论文死啃的‘办公室专家’。

下午时分,调研组还是按照原先的路线安排,去往高头镇探访了好几个需要重点观察的楼群。在申遗预备名单里,专家组在附近乡镇的数千座土楼中也只挑选了不到两百座,这自然是经过长时间甄别才做出的初步名单,基本排除了一些修筑时代太近的、损毁太严重的,规模太小的,以及地方实在太过偏远的。随着日后评估进展,里面还会被刷下去很大一批。

根据张老介绍,这份单子从三年前就开始做了,其中罗列的大都是超过百年的传统土楼。而在这些精挑细选筛出来的精品之中,他自然是把承启楼列为了重中之重。七年前初到此地时,老人就被这号称‘龙岩楼中之王’的古代民间建筑震撼到了。

经过几个世纪的风雨,这座在明末清初时期建造,距今四百多年的土楼,仍然像堡垒一样屹立于此。在本地大家族人丁兴旺的鼎盛时期,这样一栋楼里能居住超过四百多人,如今的人已很难想象当年的胜景,更无法复刻出同样的辉煌。

志彬等人今日也随行而至,他小时候虽然也听说过这座本地‘楼王’,但毕竟自己也是土楼里长大的孩子,对于随处可见的客家民居,那时候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现在重新站在楼外,志彬才不得不感慨它的恢宏。表面看上去它只是比自家振福楼大上一圈,然而其建筑规模占比、内部结构之严密精细,都当之无愧其魁首称号。

在镇长的带领下,一行人排开长队走进围楼走访观摩,志彬倒是真想好好见识一下,在现在这样人心浮躁的年代,那些追求现代化生活的后辈们,怎么会甘愿留在老屋里?

大家刚进门不久,已经有人在门房会客厅准备好了一桌子茶水点心,等众人坐定之后,镇长就从二楼搀扶下一位耄耋老者,看起来至少八九十岁的样子。从其他人的表情来看,这位老爷子应该在家族里威望不小。

与志彬等人的想象不同,文保调研工作也并不只是东瞧西看,或者拿着放大镜观察每一处不起眼的细节。这些流程自然必不可少,但另一个重要方面其实是与走访问询离不开。只有问清楚了当地人的,根据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们仔细描述,才能慢慢还原一片地方,或者某个物件,在特定时间空间里展现的全貌。

“江老先生,您今年贵庚啊?”

说完这句,镇长同志立刻把原话翻译成方言复述了一遍。张教授不会讲客家话,老爷子也听不懂普通话,只有通过别人在其中做翻译,二人才能勉强沟通。

老人摸着胡子颇为自得答道:“八十九了,再过三个月就是整整九十岁。”

“老先生真是高寿哇,您现在应该是家族里最年长的人了吧?”

“也不算最老,我有个侄儿,今年九十二了,就我辈分比较高,只能在床上下不来。”

“您膝下儿女有几个?现在都在哪呢?”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现在就老大留在这照顾我这把老骨头。”

二人就这样喝着茶一问一答,张教授也拿出录音笔记录着这次对话,虽然都只是对些最基本的情况稍作了解,但老人也已经透露出不少令人惊讶的事实。

其中让志彬最为难以置信的是,如今承启楼里的现居人数。

难怪这栋楼经历几个世纪还能历久弥坚,这当然与它的尺寸和建筑规格有一定关系。而除开这些流于表面的数据,而最重要的还是里面住的那些人。承启楼里住着的江姓家族也是从清朝延续至今,哪怕如今市区的人口虹吸效应如此严重,里面居然还有超过一百名住户!

这样强烈的反差之下,志彬确实觉得林家现状很难再与之相比,振福楼如果能有至少三四十人留下,现在估计也不会沦落到亟需保护的地步。

如果土楼真能启动申遗流程,估计也只能是江家这样的情况,才会有入选的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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