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彬目送着机场大巴远去,身后是汪华和基金会的其他创始人。回过头来,不光这些人脸色不太好看,志彬心里早也五味杂陈。
不到三天,声势浩大的文化沙龙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志彬原本计划的活动时间是满打满算一周,但到了第二天晚上,有很多嘉宾都以各种原因临时退出。当宽敞的大厅里只剩寥寥十几人,还几乎都是工作人员时,这种活动就难以正常进行下去。
退出的原因五花八门,但明眼人很清楚,无非就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日程真的排得很满的各种民间协会组织者,这些官员型学者成天忙着全国跑,参与各种活动,结交各种圈内大咖,等所有值得结交的人都已留下联系方式,就不可能在这地方浪费太多时间。
另外一种则是那些从头到尾都认真辩论的专家们,然而他们吵到最后,却发现大家都拿不出真正能够驳倒对方观点的论据,吵累了自然也就散场了。
起初志彬还以为这些争吵至少能带来许多有意义的视角和方案,但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些专家把事情拔高到毫无实际意义的层面上,也并没有真正设身处地站在客家人的角度上思辨问题,这些人远道而来也许只是因为过来为自己的研究项目找点投资和帮手。所以志彬幻想他们能为之后的公募去扩大影响力,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事。
按理说能混到一大堆头衔的程度,或多或少还是沾点媚俗气。他们确实是一些很有名的文化研究学者,但这群外地人毕竟以前很少专门研究过客家文化,更没有任何贴合客家习俗的生活经历,坐一起除了放空炮之外确实没作用,想让他们拿出建设性方案更是有些为难了。
其实这次活动的后面几天才是重头戏,汪华等人却没能让活动坚持到那些重要环节。志彬本来都安排好了几场让大家亲赴当地各乡镇考察的旅程,在此期间,学者们可以与祖辈生活于此的客家人亲密交流,并且零距离接触土楼,感受当地人的真实习俗和生存环境。只不过现在这些安排都成了空想,志彬毕竟不可能再把大家叫回来接续行程。
“林老板,很抱歉没能帮您把活动组织好,我也没想到他们走这么快…”
回程路上,汪华一边道歉,还一边在找着这次沙龙草草收场的原因。他并不清楚志彬已经开始反思自己,反思一开始究竟该不该脑子一热承办下来。看着汪华满心愧疚的样子,志彬也解释说并不在意这次活动失败与否,它本身只是开启公筹的一个小插曲,这也算是给以后开展的其他项目吸取了经验。
话虽这么说,不过在当天晚上,志彬翻来覆去睡不着,居然破天荒地主动给堂哥打了一通电话过去。兴许是惊讶于志文那种敏锐洞见,如果自己一周之前能好好听他一番劝告,即便后来并不会取消沙龙活动,至少也很难发展到这种荒诞收场的结局。
“阿彬?你怎么…”志文明显有些惊讶,不过下一刻又恢复了平时的语气:“哦对了,抱歉我没时间去参加沙龙,手上还要处理一堆工程问题。”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始终不紧不慢,而且看样子他还不知道活动已经匆匆结束了。也许汪华也自知事情办得不漂亮,所以暂时没有把具体情况通知更多人。
“别提了,那边下午就已经散场,早知道该好好准备一下。”志彬苦笑两声,酝酿半天才补充道:“你尽可以马后炮嘲笑我,不过今天找你,也是真打算好好聊一下。”
“怎么?不太顺利吗?”
“见面再说吧,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志彬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时间:“外面能找地方喝两杯最好,如果你急着休息就算了。”
“都这么晚了,不如来我家,难得你有心找我,咱哥俩好好交流一下。”
就这样,志彬鬼使神差地在半夜找去了堂哥家里,而在很多公开场合下,他反倒很难拿出与志文当面谈话的决心。或许很早他就有如此打算,只是恰逢今天有这样一个契机。
其实早在之前参加座谈会那时,汪华就私下提到过不少关于堂哥的情况,大都是他如何如何放弃个人生活,把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到文化保护事业的举动。
而让志彬最觉得吃惊的,是志文在基金会组建初期的捐赠金额。尽管做工程的工资和各种奖金不低,但他毕竟只是给人做设计,分摊不到什么利润。根据汪主任拿出的票根和表据,这个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把全部存款都拿去做了公益。
虽然之前他也曾从三伯那儿了解到,志文在七年前离婚净身出户,膝下无儿无女,其他人都觉得志文应该还有所保留,至少要给自己留下一点二婚的备用金。但志彬却很清楚,即便堂哥不抽烟不打牌,依据这种程度的捐款频率,他可能甚至连平时生活都十分拮据。
果然,在志彬来到堂哥所在的出租屋后,他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堂堂一位市建司的高级工程师,居然深居陋巷,过着最简朴的生活。
屋子只有一室一厅,客厅里可能也就二十平不到。而且说是客厅,倒不如说已经被他改造成了书房,一眼看去几个柜子里全是各式各样的藏书。最多的当然还是工程建设方面的资料书,其余还有不少人文历史之类的杂谈,而满地堆着的则是各种废稿和图纸。
除了一台旧冰箱之外,屋子里也没有任何生活化的家具,一套正装和几套常服挂在衣架上,所以也没有使用洗衣机的必要。要说这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应该就是工作台上的那台东芝电脑和连在上面的索尼打印机,而且这应该还是单位配发的。
“进来吧,别嫌弃地方简陋,刚刚简单收拾了一下。”林志文拎出一瓶有些年头的东平老窖,顺便从冰箱里取出几碟卤菜,想必是他晚上熬夜时经常用来充饥的宵夜。
屋子里的杂乱让志彬有点找不到地方落脚,虽说是经过了一番整理,但也仅仅是桌面和沙发被腾出来。一大堆文件和图纸显然是刚刚被他挪开,此时正散乱丢在墙角。
“文哥,要不去我那儿吧,或者找个夜市,咱开瓶茅台慢慢聊。”
“不麻烦了,这个点估计夜市也关门了,咱也别打扰洋洋休息,你要是嫌弃地方脏乱,咱可以去楼顶。”志文说着又把酒瓶子照在灯下,笑了笑解释道:“而且这酒也是前些年老住建局长送我的,属于咱们本地的名酒,虽比不了茅台五粮液,不过也还不差。”
看着堂哥诚心实意的表情,志彬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也就点点头一屁股坐在快要塌陷的沙发上。可能堂哥在很多难眠的夜里,疲惫至极就倒头睡着了这上面。
“来,上次咱们在振福楼,没有把你陪尽兴。”志文率先举起一次性杯子,一口闷了将近一半下去:“今天就畅所欲言,这地方就咱们哥俩,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难怪堂哥不愿意换地方,看他这架势,可能今天是打算以赔罪的姿态,把当年那些旧事重新提起。志彬不免疑惑,是不是文哥误会自己深夜造访的用意?他难道以为自己是来算旧账的?毕竟家里没有别人,即便志彬抄起瓶子给他头上来一下,都不会有什么恶劣影响。
“文哥,我说一句,咱们今天不提往事,就只聊聊基金会,行吗?”志彬不想在气势上输给老哥,这一口直接二两的杯子全部见底:“要是不行,我立刻就走,今天就当我没来过。”
志文的脸色略有失望,更多的是歉疚,但他还是闷不作声点头,自己确实没有脸主动提起那些过往。现在志彬只想解决眼前困惑,那就按照他的想法来。
“好,你从小就是个爽快人,当哥的不能坏你的性格。”
听了这话,志彬也算松了口气。因为今天这次忽然造访,在见识了堂哥的生活环境和对公益事业的所作所为后,或多或少还是带给他一点震撼。做公益的老板他确实见了不少,但文哥这种人实在罕见,虽不能说让他心生敬畏,至少觉得堂哥如今理应受人尊重。
“我这脾气全靠文哥雅量,之前是老弟没听进去劝,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趁着我没犯糊涂,还是多多提点一下…”志彬叹了口气自嘲道:“沙龙办砸之后,我脑子里全都是您那天晚上说的话,所以今天找过来就是想聊聊,关于咱文保事业的推行问题。”
这话不假,今晚之所以难眠,就是志彬脑海里始终在回响堂哥那句‘脚踏实地’四个字。但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真正落到实处又不知隔了多少鸿沟。与之鲜明对比的就是文化沙龙现场,那些学者脸上的恃才傲物,那些虚伪的赞赏,以及假大空的讲话内容。
每当志彬回想起会场上那一张张脸,志文的声音就再次似有似无地回荡耳畔,并提醒起自己这一步走错了方向。
做实事最难的地方当然不在于建立什么纲领,它更多是难在想法往往脱离实际,坐在办公室里谋划宏图的人通常就有这种毛病。一份看似详细备至的计划往往会带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它一定会指向某个光明未来,而这种错觉却经常会成为最大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