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彬，快进来坐，先喝口茶。”林哲贵穿着围裙过来开门，厨房里早已是一派忙碌景象：“你弟弟刚下飞机，还在环城高速上，估计半个小时左右就到。”
父子俩来到客厅，虽然家里住着两位老人，房间各处也收拾得井井有条，但总还是显得空落落的。毕竟三伯一家子搬离振福楼后，那段时期房子里拢共住着五口人，多年来儿孙们都已去了外地寻找机会，如今也各有所成，几乎很少回来。
不过今天早上志彬就收到消息，堂弟从东北赶回来办个证明，顺道也把老婆孩子带上一起回来。三伯当然高兴得不行，从清晨一直忙到现在，就想着和儿孙好好团圆。
之前他就听说过，林志杰去了东北后入赘到一个本地老板家里，这件事当年也是把林哲贵气得不行，甚至连婚礼都没去。不过这些年来老人也不再绷着脾气，因为常年不回家总也不是个事，就连大孙子的满月酒，都是老人大老远跑去东北参加的。
就像今年，除夕就只有林志才一个人回家，二弟和三妹几乎一年到头见不得人影。大过年的，家里就冷冷清清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志杰这次回来虽说是为了办事，呆不了多长时间，但总归也是重归故土，弟兄之间也有几十年未见，今天既然赶上了，那必然少不了聚一聚。
“三伯，需要帮忙不？我让洋洋过来给您打下手。”
“没事没事，都快弄好了，你们要是饿了先吃点云片糕，桌上那一盒还是你榕姨昨天托嘉芬送过来的，口感还没坏。”
等了半晌，兴许是路上遇到下班高峰堵车，堂弟始终没到。实话说，志彬这会儿还确实有点饿了，下午在芬姐店里逛了半天，早就想找点东西吃。
更何况厨房里不时飘来一阵阵幽香，父子俩实在是馋得口水直流。不一会儿，兴许是老爷子看出他们馋虫被勾起，于是偷笑着对他俩招手，让二人来厨房尝尝鲜。
林志贵是正儿八经的大厨，师傅也是拜的正宗客家码头，年轻时就烧得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当地土菜，后来更是声名远播，所以他的店面才能几十年来经久不衰。当然，他曾凭自己这手功夫教出好几个徒弟，但出师后也就纷纷去了远方，林志贵最后都懒得再收徒，自家店面规模也一再缩水，随着年岁增长，好几家分店也没精力再做下去。
不过也是因为平常在馆子里太累，回家后基本都是老伴儿下厨做点饭，除开家里偶然来了客人，林志贵才会出来露两手，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如此。
“洋洋，来尝一下，这东西你肯定在国外吃不到！”
老人说着掀开锅盖，从蒸笼里端出一碟看着像肠粉的东西；“这叫簸箕粄，只有咱们客家人能做得这么地道，看着像个广东吃食，实际上肉馅和皮子的用料工艺都不一样。”
林洋还在因为礼节犹豫时，却没想到父亲已不知何时抄起筷子，想必这一口已经馋了很久，心里早就惦念：“别说是国外，就你三爷爷这手功夫，离了龙岩这地方，上哪都难找。”
说罢他一口喂进嘴里，还边嚼边竖起大拇指，尽管舌头都快被烫得起泡，脸上还是带着满足的神色。家乡的味道，即便再简单也必然如同珍馐。味蕾有时候比双眼和耳朵更敏锐，它毕竟是贯通着回忆，组成整个童年。作为异国游子，这一餐无论多少财富都换不来的。
“哈哈，怎么样，我这功夫还是宝刀未老吧？”说着老人又掀开另一口锅盖，见到二人吃得这么开心，那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也顾不得儿子儿媳还没到家。
什么炸膳花、芋圆、酿豆腐、苎叶团子…这些全都是志彬儿时的记忆，也是最传统的客家菜肴，即便还没端上桌，几乎都让二人尝了个遍。
林洋吃得满嘴抹油，一旁的三婆也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和小时候的阿彬一模一样，那时候过年志彬也会这样溜进厨房，有时候偷吃完忘了擦嘴，又得回去讨一顿饱打。
厨房里响彻欢声笑语时，敲门声也响了起来，看来阿才夫妇终于到了。
“爸，妈，刚刚堵车，你们久等了。”
二老围在门口接过行李和礼品，林志贵扶着儿子的肩膀，半晌不知说些啥，又笑脸盈盈看着六七岁左右的孙子。直到儿媳从楼道转角出现，这才想起让开一条路来。
“来，悦悦，叫爷爷。”
胖男孩看着满脸陌生的老人，迟钝片刻才张口叫出声来。
“诶，悦悦乖！”林志贵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大红包，径直塞进孩子衣兜里。小两口拉扯半天，最终还是没能执拗过老人。
进到客厅，兄弟二人也寒暄起来。
“彬哥，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您回国了。”
“阿才，哎呀，好久不见！”志彬也迎上去握手，他记得志才生得晚，自己上中学时候还经常把弟弟抱着怀里逗着玩。时间一晃，阿才如今也有了孩子，实在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热饭热菜上桌，老人露出久违的欢笑，即便酒量并不好，席间也好几次举杯邀众人畅饮。看着一家难得有机会这样其乐融融，林志贵还想着让二人多留一段时间，不过儿媳却始终说时间来不及，孩子马上开学，而且回程机票都订好了。
“机票可以改嘛，而且开学也不急一天两天的，我给他们老师打电话请假。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也把店关几天，一家人出去玩玩。”
“好哇！我要去游乐园玩！”
小胖子激动地跳起来，下巴上的肉也跟着抖动。
二老轮番劝说之下，志杰又瞅了瞅媳妇的脸色，这才堪堪答应下来，一开始大家还在商量着准备去什么地方游玩，但弟媳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志彬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阿杰，你应该也有好几年没去振福楼了吧？要不要带孩子去老屋看看？你文哥最近正打算翻修咱振福楼，有可能下次回来就变样了。”
志彬正问着，却见志杰的余光不时瞥向妻子，最终只说道：“这个嘛…我拿不了主意，先看看孩子想去哪。”
悦悦还没回答，弟媳又是皱眉又是摇头：“旧房子有啥好逛的呀，咱们东北也到处都是，破厂房和土墙房子都有，去风景区看看多好。”
“二妈您听我说，围楼可跟一般的旧房子不一样，我刚回国的时候就…”
林洋这话还没说完，又被父亲打断：“土楼也不算旧房子，马上就要变成景区了，而且那是我们林家弟兄长大的地方，小时候有很多记忆，其他人可能也不会觉得有啥特别的。”
“那你们自己去吧，我和悦悦去逛商场也行。”
既然是一家人团聚，怎么又要分头行动？志彬听了弟媳这话此时已经有些不愉快，而最让他觉得难受的，还是志杰半天都埋着头，居然一声不吭等媳妇做决断。
“回来了就去陪你彬哥在老家附近多逛逛，那边景色也还不错，我们老两口子带孩子去游乐园也可以…”三伯见气氛有些微妙，此时还打着圆场：“不行回头再商量吧，先吃饭…”
这会儿聊天的气氛已经没有刚刚那样热烈，桌上只剩下筷子和餐具碰撞的声音。
“妈妈，我不想吃这些，我要吃肯德基！”孩子的叫喊声再次打破沉默。
“什么鸡？”老太太没听懂孩子说啥，心疼地不停给老伴使眼色：“不行我下楼去买只鸡来，你看看能不能给他做？”
“妈，悦悦说的是肯德基，一种快餐。”志杰笑着答道：“您别管他，这孩子成天净爱吃些没营养的东西。”
“不嘛，不嘛我就要！”
小胖子哭喊时的穿透力简直可怕，比刚才叫爷爷那种腼腆劲不知高出多少倍。
“周欣悦！是不是给你脸了！”
女人忽然一拍桌子，小胖子也知道情况不妙，马上闭嘴变得乖巧起来。一般来说，母亲不再对孩子称呼昵称时，那就要小心了。
但下一刻，空气也几乎凝固住。原本还颇为和谐的氛围，却因为儿媳这句不小心坦露出的口误，让老人脸色瞬间跌下来。
老人在这方面向来是很传统的，入赘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他虽然知道孙子小名叫悦悦，但大名居然是跟着女方姓了，这些年儿子一直瞒着自己，原来小孩子连林家人都不是了？
林哲贵脸色铁青，却没再继续问什么，这种事既然是被说漏嘴的，大家也就心知肚明了，再问下去也只能徒增伤心。
此时就连志彬也倍感惊讶，他虽然很想站出来为老人说点什么，甚至想把志杰拉到一边好好说教一番。但作为堂兄，自己毕竟没什么权力教训弟弟，更何况林志杰此时早就满脸通红，像一个缩进壳里的蜗牛，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或许是不想给老人添堵，儿媳当晚就带着孙子去住了酒店，只留下阿杰在家陪父母。其实家里两间客房足够用，但她最终还是找了个不能退房的借口，带孩子匆匆告别了老人。
此情此景之下，志彬也待不下去，早早告辞回家。他知道今晚对于两位老人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夜，而那看上去闷头闷脑的弟弟，今后肯定更不好过。
既然已经对振福楼，甚至对整个林家都没有了归属感，那还谈什么思乡？更别说孩子姓甚名谁的问题了。
这时候志彬又莫名想起之前汪华说过的那番话，他虽没弄明白文化认同是指什么，但这一刻，至少认清了这是一个族群绝不能缺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