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来,志彬脑子里始终在回想汪华那番话,自从上次座谈会结束后,似乎有更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从心底生出。一些他以前从未思考过的东西,像泡沫一样不断浮现。
就比如,老旧文化为什么总会被新东西更替,而所谓的文化自信又来自何处?那些覆盖到生活细微处的民俗,究竟能否像他说的那样符号化,完成这种转变后又能带来什么……
总之那些原来的疑惑尚未解决,一系列新问题又在心头回响,有时候志彬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实在闲得无聊,怎么会开始考虑这些摸不着边际的事?
尽管二人临走前已经互留联系方式,但他纠结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拨打出去。思来想去,志彬还是决定暂时清空一下脑子,或许这些事就不该放在心上,反正他们这些机关单位总会给出答案,然后用纲领性的文件指出一条明路来,他这种投资者只需照办就行了。
这天吃完午饭,志彬和儿子转到湖坑镇和市区的城乡交界处,打算去给芬姐帮帮忙。之前听榕姨提起过,嘉芬就在这附近租了一家小店面,就靠着贩卖一些手工艺品为生。
一直以来,志彬都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好芬姐,即便志浩已经去世多年,但他心里很清楚,当年浩哥有多深爱这个女人。如果芬姐能少受点苦,想必浩哥的在天之灵应该也能得到告慰。而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芬姐实在没必要为那件事内疚,该赎罪的另有其人…
所以当志彬回来后,得知了芬姐在北京漂泊多年,还受了那么多苦难,如今也因经济拮据而带着女儿住在破旧的振福楼里,每每想到这些事他心里就始终难以平静。虽不清楚芬姐当年为何失踪,但那些事他也不好再去打听,只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再看见母女俩受罪。
志彬知道嘉芬是个要强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再频繁给她们家里送礼。既然芬姐是靠手艺吃饭的,那完全可以帮她招几个徒弟,或者扩张店面,这都比直接送东西强太多了。
走街串巷许久,终于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找到那家门面。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是不是自己找错地方,直到看见芬姐在店里忙碌的身影,志彬才不由得感慨,这地方也太小了些。整个门面估摸着也就十平米左右,连大门也是几块门板平凑来的,里面摆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小工艺品,若是多进去两三人肯定连转身都难。
门外没什么招牌,只是一块小黑板上写着几排娟秀的字体,而且这地方也非闹市,仅是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条小径上,附近连居民楼都比较少。志彬还觉得惊异,为什么要把店开在这种地方,不过当他看见摆在店门口的火纸花圈,以及不远处的陵园时,心里才有了答案。
“芬姐,还忙着呢?”
二人刚刚进入店门,嘉芬就赶紧放下手里编织的小玩意儿,手足无措地迎上来,似乎完全没预料到这父子俩会忽然造访。
“阿彬,洋洋?你们怎么来了?”嘉芬四下一顾,正打算去拿暖水瓶,却发现连倒茶水的杯子都没有,又只好端出两条小凳子让二人歇脚。
“闲着没事出来逛,正好路过这就来瞧一下。”志彬说着,也不忘给儿子指了指店内那些精细的花札制品:“林洋,你芬姨就是心灵手巧,这么漂亮的小玩意儿,一般人弄不来。”
“哪有什么手艺,混口饭吃而已。”嘉芬摆着手笑道:“对了,你们不是刚在装修新房吗,要是不嫌弃难看,洋洋你喜欢哪样就拿去摆家里。”
“那好啊,正有这打算,进去瞅瞅。”
志彬说着就往里凑,嘉芬也连忙把摆在门口的花圈寿衣收了一收。看得出来,平时她那些手工艺品几乎没什么销路,所以才开始捎带贩些丧葬用品。收好那些很占地方的花篮花圈,店里才勉强够三人转得开,而那些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也逐一显现出来。
长桌上摆满密密麻麻的小纸扎,墙上也挂着不少剪纸和板画,而最叫人称奇的那些东西则放在一个玻璃展柜里。
这些椭圆形的彩色小玩意儿一颗颗立在小架子上,大小不一却各有一幅精致绘画覆盖其上,有花鸟山水和人物,也有看似毫无规律的漂亮彩纹。
“芬姨,这里面是啥?也是您做的吗?”
“哦,你说蛋画?这边几个是谣谣学着画的,其他的是些老样板,也是我跟你姨婆学的。”嘉芬说着又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是几枚花纹精致的蛋绘。
“对对,这一看就是出自榕姨的手笔。”志彬看着蛋壳上古朴的花纹,不禁感叹道:“没错,我还记得榕姨当年也很手巧,倒是没想到这些东西能毫无保留地传到现在。”
“我妈现在倒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手也开始抖。所以平时只能纳几双鞋垫,就算脑子里清楚,却也看不清了。”嘉芬从盒子里取出蛋壳,不由得叹息:“其实这就只是个耐心活儿,没有啥手艺,愿意学的话也很容易,只是现在没多少人感兴趣了。”
这当然是句大实话,要是它们真能被年轻人喜欢,嘉芬的店面也不至于开在如此逼仄的角落里,更没必要卖什么殡葬用品。
林洋看得有些目不暇接,眼神最终停留在苏谣绘制的那些蛋壳上,看得出来她是有所创新的,而且身为美术生的基本功也很扎实,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由巧妙笔触勾勒得恰到好处。
“这几个挺好看,我带回去吧。”林洋摸着蛋壳爱不释手,甚至能感觉到苏谣在涂下每一笔时的手心温度,能想象到姑娘当时细致认真的神情。
“喜欢就好,现在很少有你这样的年轻人能欣赏得来,我去给你找几个盒子。”
此时志彬也取出钱包,但刚要准备掏钱,嘉芬却直接过来按住自己的手。他当然能料到,芬姐一定不会让自己付钱,所以就给儿子使了个眼神。林洋也立刻会意,趁着嘉芬不注意,直接从兜里随手掏出几张百元大钞,迅速塞进柜旁的零钱盒子里。
“阿彬,孩子既然喜欢,那给他摆玩就行了,这还要客气啥?而且你们回来这么久,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没给他买过啥东西,就当是个小礼品行吗?”
“好吧,既然是一片心意,那我们收下了。”说完他便慢慢放下手包,半晌又问道:“芬姐,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做这个吗?有没有想过干点别的生意?”
志彬看完这些手工艺品,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他当然没什么心思考虑所谓的文化存留问题,只是在担心嘉芬的生计。毕竟从她的生活状况来看,现在其实换个谋生手段更好些。
如果长期这样下去,她也总会像榕姨一样,有手抖眼花的一天,更何况现在愿意购买这些小手艺品的人越来越少,以后总不能只靠着扎花圈做寿衣过日子吧。
“其实我回龙岩之前就在做手工,那时候还在北京,当地人应该是觉得这些玩意儿看起来稀奇,愿意买的人还更多一些。”嘉芬苦笑着补充道:“回来之后,老乡们倒不怎么喜欢了。”
“那时候你肯定也受了不少苦,带着孩子孤苦伶仃的,而且又人生地不熟…”
“没办法,这大概就是老天爷让我忏悔,这些都是命里该带的。”
眼看着二人开始提到那些年的不堪往事,嘉宾的神色也哀伤起来。
“别这么说,哪有啥命里带不带的,咱们当年过得多快活啊?哪怕是灾荒年代,两家人都能扶持着走过来。”话题急转直下,志彬只好开始回忆起儿时那些零碎的美好:“还记得每次我爸要打我,就跑去你们家,榕姨还把我藏起来给糖吃,我记得当时芬姐你都舍不得吃。”
不一会儿,这种聊天也进行不下去,因为二人都知道当年的两个家族的繁荣早已不在,两家关系如今也在后辈身上变得寡淡,这种回忆也许不会重现了。
回去的路上,林洋还在好奇父亲小时候有哪些未曾提及的趣事,志彬却始终沉默,只能应付性地答了两句:“多少年前的事了,都快忘光了。”
实际上,他那些珍贵记忆都是志彬最为难以割舍的东西,二十多年来的异国生涯,几乎日夜都会在脑中回响,怎么可能轻易忘掉?
林洋大概察觉到父亲心情不太好,也清楚他是担忧母女俩的生活困境,于是从自己看到的角度宽慰起来。
“对了,苏谣既然在美院上学,她毕业之后应该可以帮芬姨把这事做大吧?最重要的是她好像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如果能把这些东西弄成年轻人也喜欢的样子,还是很有前景的。”
“看样子,你也很感兴趣?”
说到这儿,林洋暂时不知如何回应,但志彬却敏锐地察觉到儿子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可能年轻人的想法都很好猜,也或许是那种极易冲动的热情本就难以掩盖。
“林洋,我肯定给你说过,你芬姨当年本来是要嫁到林家的。如果志浩还在世的话,你现在应该把她叫大娘才对…”
志彬本来想提醒一下儿子,嘉芬这些年并没能走出当年的阴影,就算儿子有什么想法,两家现在的微妙关系或许会造成障碍。
但后半句话他并没说完,因为儿孙之间的事本就不该他瞎操心,更何况自己在国外受到的那些非传统思想熏陶,这些事实在轮不到长辈瞎掺和。
“爸,您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专心开车吧,等下去你三伯家。”
窗外景色飞快向后移动,一幕幕回忆又开始浮现,志彬不知为何又开始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