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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相似命运

楼梯咯吱咯吱响起来,榕姨端着茶盏慢步走下,但她发现刚刚还在楼里东张西望的泥瓦匠们此时不见了踪影,只有阿彬和阿文站在门口似乎商量着什么。

老人本想端茶上前,思忖片刻却又悄悄转回楼上,应该是生怕打扰了他们谈话,这种机会对他俩来说确实不太常有。榕姨心里自然清楚,志彬若一直愿意这样和堂哥多交流,甚至有机会能好好谈心的话,或许可以慢慢磨平那些早该消弭的怨气。

实际上,兄弟二人这次也只是简单会晤,目前还没到能够畅聊的地步。志彬仅仅为了打消心里疑惑,压根没打算和堂哥长篇大论。另一方面志文其实也是接到芬姐电话,这才急匆匆赶来,生怕以老弟说干就干的性格,一时脑热真把振福楼的土墙面全给贴上瓷砖。

在解释清楚之后,志彬也保证不再瞎胡闹帮倒忙,但三言两语之后,此时两人又开始面面相觑,似乎除了正事之外,彼此实在没必要硬找出话题继续聊下去。

“抱歉,我今天还要去开个会,以后咱再慢慢谈这个事。”林志文干咳两声,看了看手表便要出门:“如果想了解更多细节,在这附近的话,可以去找老江多打听一下。”

“那好,情况我知道了,忙你得去吧。”志彬叹了口气,虽没打算送他出门,却也不忘提醒道:“另外,楼里毕竟还住着人,你们具体要怎么弄我管不着,但为了安全着想,我觉得早点翻修比较好,别磨磨蹭蹭的。”

志文停下脚步本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很快注意力又落在手表上,看样子确实是赶时间。于是在轻轻点头后,就很快转身上车离去。

尽管志彬已经大致理解为何堂哥久久没有彻底翻修老屋,但他其实打心眼里还是有些不认同,或者说是不怎么服气。在他的认知里,这些人办事效率不会有多高,即便事情已经由官方承办,但自己也不能高高挂起,至少需要时常监督他们进度。

只不过作为一个门外汉,别说是文物保护,哪怕修房造屋步骤都不清楚,而志文人家可是市里建设集团的首席工程师,任何无论宏观还是细节上都轮不到自己指指点点。

另一方面,自己刚从海外归来,并不清楚申遗流程是咋回事,也不明白振福楼以后将会用什么方式去保护。毕竟作为从小住在楼里的孩子,他关心的角度都是从实际出发,如果到时候费尽心思修补如初,却要把这么好端端的一座楼放着不给人住,变成那种只能给游客参观的地方,那样的结局自己应该也很难接受…

在楼里转了一圈后,志彬又打算跑去找老江聊聊,他倒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那位曾经和自己撒尿和泥的玩伴已经当上了镇长。

不凑巧的是,老江刚刚下乡视察去了,估计晚一点才能回来。办公室秘书问清来意后,提醒志彬可以先去衍香楼转一圈,因为那边和振福楼一样都规划为市文物局的申遗项目,而且进度似乎还比振福楼快上许多,应该是修补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

“衍香楼?是张家和江家他们住的那栋土楼吗?”林志彬不免笑道:“如果记得没错,江茂勤就在那长大的,小时候我俩还经常跑去清水河捞鱼。”

他说着皱着眉双手叉腰,似乎在回忆里仔细找寻关于那栋土楼的一切信息。

“没错,以前江镇长他们家就住里面。”秘书听说他曾和镇长交情不浅,赶紧过来给他递烟。志彬此时却心不在焉,等他给自己点燃一根,这秘书又才补充道:“您如果找不到地方,我等下可以给您带路,地方也不远,走过去就十来分钟。”

“也别等下了,你不忙的话,现在就带我去看看。”志彬长长吐出一口烟,看样子情绪并不太好,来回在门口踱步像是准备立刻出发。

秘书看出对方并不是专门来找江镇长叙旧,也就不作耽搁,很快带着林志彬出了大院。

路上二人几乎没再聊什么,秘书几番发问都没啥下文,但他还是在前面老老实实带路。毕竟林志彬这身老板派头很明显,兴许真是来给湖坑镇做投资的。

离衍香楼越近,志彬就觉得儿时的回忆也越熟悉,最终在楼前停留时,他感慨地绕着院墙转了好几圈,小时候过来找江茂勤玩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秘书在门口邀他进去好好转一下,志彬却杵着久久没有动作。

看来这小秘书说的不假,光是从外墙肉眼看到的情况推断,衍香楼的维护状况就实在比振福楼强太多了。而且楼门口的牌匾显然经常被人擦拭,门槛上也很少积灰尘,墙边还堆着一团晾干的稻草,这幅场景简直就和几十年前别无二致。

“您先请进来看看吧,虽然文物局那边还没开展旧物复原工作,但大体上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应该就会进入初审流程。”

志彬点点头,暂不再沉湎儿时回忆,并跟随他的脚步迈进门槛。而下一瞬间,他却再次被强大的视觉冲击感重新拉回那个年代。

天井下的照壁常年长有青苔,一条暗渠联通各家厨房,潺潺流水声不止,而那些难得的细微之处更是直直扣在志彬心坎上:靠着水井的锄把子、倒在门槛旁的犁头,以及门口用猪毫笔写的春联。这一切实在太像了,小时候自己正是在如此一番质朴而温馨场景里成长起来。

比起林家旧楼,这地方确实维护得精细不少,当志彬回过神来,他恍然想起来这里其实并非振福楼,哪怕儿时的记忆再怎么逼真,自己也早已变成臃肿发福的中年人。而且对于一个常年在外漂泊的游子来说,重归这片场景多少有些违和感,当志彬发现自己也只是一位时空上的陌路人时,心里只能剩下感慨。

转了不久,那种冲击感逐渐变淡,志彬也发现这地方确实并未完全复原,很多细节上难以考究复现到旧时那种样子。除此之外,他发现楼里其实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烟火气。

这地方居然和振福楼一样,如今已经找不见几户人家了!没有小孩嬉戏打闹的呼喊,没有楼上阿婆对着远处田地的一声声唤归,也没有各家沁人心脾的饭香和炊烟。这样一座没人的楼,哪怕将它复原得再怎么入木三分,终归是缺少灵魂,就像病床上空有躯壳的植物人。

“看样子江家也已经搬走了?”志彬有些惶恐,看来文哥说的都不假:“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不太清楚,听江镇长说过,大概也就是前几年的样子。”秘书说着,指了指其中一间屋子补充道:“而且世纪初这栋楼垮塌开裂的厉害,当时住户几乎都被迁置出来了,就剩下江家老伯怎么都劝不走,江镇长跪在老人面前都不顶用,最后是硬找人抬出来的。”

“江茂勤他爹吗?几十年了,倒还是那个老脾气…”

志彬看着那间老屋微微叹息,很容易就能想象到江老爷子面红耳赤的怒容。稍加思索后,他又转身问道:“除了江家和林家,镇子上其他的土楼呢?现在还有没有住着很多人的?”

“基本上没有,镇上这两栋楼的情况已经算很好了,荷花村有几座土楼都塌得不成样子,去年被挖机彻底刨开新建了住宅。”

“那你觉得,等这些土楼保护好了,就像衍香楼这样,以后那些人还能搬回来住吗?”志彬说着,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太具体,于是换了种角度:“这些人当初是为什么走的呢?肯定不只是土楼年久失修这么简单才对,其他地方那些被迫离开的住户,以后肯不肯回来呢?”

这话倒是把他考住了,秘书挠着头半天才答道:“其实我在漳浦长大的,并不是本地人,只是刚刚考到这边基层积累工作经验…所以对您说的那些情况并不是太了解。”

志彬没再追问,只是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一开始他还以为,江家人这几十年大都还住在楼里,所以经常有居民对建筑进行维护保养,这地方才会被率先纳入保护程序。但现在看来,两座土楼的命运几乎没啥差别,同样都是接近荒废的状态,而且衍香楼的住户在留存率上甚至还不如林家。

只不过这又让志彬产生了新的疑问,堂哥究竟怎么办事的?既然他自己是参与这个保护工作的,这种好处居然让别家先拿了?

“我是搞不明白,你说他们进度比振福楼快?这是凭啥?论规模来说他们那两家当年也就二十多户,不到五六十人,而且建得也没林家气派,振福楼最多的时候能住下一百多人…”

说着说着,林志彬摸着下巴略微思索,用恍然大悟的语气笑道:“我看这事怕是和他江茂勤脱不开干系吧,这家伙是不是利用职务之便,先给自家老屋申请保护?”

“呢梗系唔系!”秘书连连摆手,林志彬这种结论直接吓得他家乡话都出来了:“林先生,呢种事肯定唔可能,您唔开玩笑哇!”

“除此之外我反正找不出啥原因,虽然事情是文物局牵头的,但下放落实到镇上还是有很大操作空间,我虽然刚刚回国,但这些情况倒还是略知一二。”志彬看出秘书有些担忧,此时又宽心道:“你放心,我这又不是在责怪他老江,换我估计也会这么做,人之常情嘛。”

“您别这么说,他们应该是有自己的评定标准,估计振福楼就是因为规模原因,它的修复难度比较大,而且这也和土楼整体结构完整性有关。像衍香楼这样的砖石结构,虽然年代没有林家旧屋那么久远,不过复原起来也自然更容易,成本也不会太大。”

听了这话,志彬依然是一种‘我懂,你不用解释’的表情,还拍着他肩膀笑道:“你也别紧张,反正最后都要解决,只是个先后顺序问题,我倒没必要计较这些。”

“还是别开玩笑了,您回头可以问问江镇长,他肯定比我了解得多。”

二人溜达完已是下午,老江也回到镇上,老朋友相见自然少不了一顿酒,江茂勤本还想以工作为由推脱,最终还是被志彬拉去了馆子。

只是酒过三巡后,他俩也没心思谈什么正事,话题几乎全奔着叙旧去了。至于志彬今天那些疑问,其实最终还是得志文才能替他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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