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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土楼余烬

好几天来,志彬又在镇上消失了踪影,这次远游归乡的排场闹得很大,收得似乎也很快。其实他本人倒也很想在本地多留些时日,但留着又能做些什么?因为他预想中那些走亲访友的计划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走完,但实际上两天不到,志彬就找不出还有谁家值得一去。

另外,按照志彬最初的意愿,他是想在当地投资几个项目。哪怕最初规模不大,至少也要做出个像样的家族企业用以传承。数百年来他们林家几乎都是这样,亲情人脉和财富的一代代积累传承,最终家大业大福泽子孙,只不过现在志彬已对此毫无热情了。

因为志彬实在没料到这种反差如此之大,回国之前他不仅卸任了集团要职,也预留了很可观的一笔钱,然而这几天下来,他甚至产生了再次出国的想法。以至于三伯问他回来之后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志彬也只好摇着头回答:还是先看看,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周遭景区散心几日,冷静下来的志彬倒也并没有不辞而别。

其实再次离开家乡只是在脑中一晃而过的想法,他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再适合出去闯荡。而且最近只要一闲下来,大伯那句话总是能于心头反复回响。家和万事兴这几个字看着质朴至极,道理则值得反复琢磨,林家振兴与否已和志彬这代人密不可分。

何况他正是林家年富力强的子孙之一,在见到家乡这番破败景象时,那份责任感自然而然也就落到肩头上。兄弟姐妹四散天涯,既然自己回来了,那又怎能撒手不顾?

于是志彬再次出现在湖坑镇时,就已经带着一队泥瓦匠和木工师傅跟着,并且笔直朝着振福楼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做点什么。

“阿彬呐,最近去哪了?回来了怎么不先好好歇息一阵子?”

门口的苏榕热情打着招呼,随后开始打量起他身后的工人们。

“榕姨,我看咱们振福楼常年没人打理,找了几个师傅来瞧瞧,您住着也放心嘛。”

苏榕笑着点头,随即转回大门请众人进去,又准备上楼烧水泡茶。

父亲的归祠仪式之后,志彬也暂时没再提及翻修祠堂的事,一来是祠堂实在年代太久,缝缝补补实在没意义。按照他的想法,要修就干脆彻底推倒重建。

二来则是跑重建手续还要去麻烦志文,只要一想起文哥那副厚眼镜,还有永远慢吞吞的语气,他心里就不由自主觉得窝火。

然而振福楼却不同,哪怕现在几乎已成了一座空楼,既然里面还有几位老人居住,那本该好好修缮才对。另一方面,这座楼实在承载了志彬太多记忆,这些天带给他最大的落差感就来自楼里这种死气沉沉,作为从小成长的地方,志彬很难接受这座港湾会有崩塌的一天。

整座楼实在年久失修,四处都给人一种气数已尽的感觉,不仅木制楼梯走起来嘎吱作响,瓦片也时常跌落,甚至好几处土墙面都张开了不少裂痕,实在很难想象这地方还能支撑多久。

志彬正带人在楼里转着,刚刚买菜回来的苏嘉芬朝楼上瞥了一眼,本打算暂行回避,但转念一想又赶紧上来打招呼。

“芬姐,您回来了。”志彬憨厚一笑:“对了,我打算找人把咱楼里里外外修缮一下,您平时住这儿,有什么地方该修补的还得多提点意见。”

“哦,这儿…倒不用专门修补,平时也不见什么大毛病…”

说这话的时候,嘉芬语气里有些躲闪,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完。

“您真不必跟我客气,这房子也跟我有感情,回来帮衬一下理所应当。之后您要是需要添置什么家具都跟我说一声。”志彬指着墙上一处裂痕劝道:“您看这些地方都该尽早处理,难不难看倒是小事,就怕之后再出什么危险。”

“多谢你费心了。”嘉芬稍作犹豫,这才提醒道:“不过阿文之前已经找人看过,他说没啥危险,之后说是也会找几个专家过来鉴定,好像还要搞什么遗产保护…”

听了这话,志彬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这破破烂烂的样子哪里像是好好修缮过?而且他还从没听说过,这种土墙房还哪里需要狗屁专家来鉴定?多半是志文搪塞的借口。

根据嘉芬的解释,原来早在几年前,住建局就打算把振福楼判定为危房。只不过那时候住在楼里的尚且还有十多户老人,一方面这些老人很难劝离,另外也牵扯到安置问题,最终也只能由志文牵头进行几次简单修补。

也不知为何,几次修缮都是点到为止,似乎好多地方都不敢大动手脚。

“芬姐您别听那家伙胡说,我看他现在是懒得管这些事,不过既然回来了,我肯定要好好把这些责任担起来。”

“阿彬,姐知道你打心眼里要强,其实你文哥这些年对咱们还是非常照顾…”

“要不,你再等一下,我给阿文打个招呼问问?”嘉芬好像还有些担忧,顺手掏出小灵通,没等志彬下一句话问出口,她已经拨出了电话。

志彬见了虽摇头不止,但还是不好阻拦,反正他不信这种事情还需要办什么文件。

半小时不到,工人师傅这边看完房子情况,刚刚拿出修缮方案,另一头林志文的车子也开到楼下。但让志彬最恼火的是,这位堂哥进来之后不由分说,居然直接要把工人们打发走。

林志文对着几位师傅又是找烟又是点头,等他赔笑着把大家送出楼门口,志彬也终于忍不住叫嚷起来。

“文哥,你这是要闹哪出?”他说着又打算把师傅们叫住,没想到这些工人却头也不回,他们毕竟也是在当地干建筑行业的,明显知道志文的来头。

志彬掐灭手中烟头,语气里已经有些怒火:“我出钱翻修老屋,你帮不帮忙我管不着,但这么搞是为啥?怕抢了你风头?”

林志文扶了扶眼镜,语气依旧不紧不慢:“阿彬,咱们进去说吧,事情当然没你想的这么简单,这还牵扯市文物局的保护方案。”

“少跟我扯那些,我就只想问一句,咱都是从小在振福楼长大的,现在这些年房子都成这样了,你居然能忍心看着?”

见说不过堂弟,林志文又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夹,看样子是早知道这位弟弟的脾气,所以此行也算有所准备。

“房子我肯定会出面修,但至于怎么修,具体需要查阅什么调研档案,都需要好好做些规划,这肯定不是几个泥瓦匠能搞定的。”说着,志文又指着文件里的一些详细字段,耐心解释道:“先看看这个吧,我们其实早就在做土楼的申遗方案,抱歉之前没和你说清楚这事。”

“申遗?你是说咱振福楼要变成文物了?”

志彬听完一愣,他确实没想到,自己从小居住的土楼大院怎么忽然间就要被政府保护起来?在他的记忆里,这种土楼在龙岩附近应该满地都是,照这么说岂不是都要这样处理?

有了文件,志彬也比刚才冷静许多,看样子堂哥并不像说着糊弄人的样子。之后他也耐着性子听堂哥好好讲述了一番,关于振福楼,以及整个龙岩类似土楼的大体情况。

原来从本世纪初开始,很多上百年的土楼都渐渐出现凋零迹象,而究其原因也还是人口流失。因为土楼的古法维护几乎全靠那群老人和住在楼里的居民,当老人一批批离世,后辈又无人继承维护手法,再加上生活水平提高,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的年轻人屈指可数,土楼大院似乎必然会随时间而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也正如志文那天晚上所言,土楼的崩坏废弃情况不止是林家苏家,这些年单是镇子上的两三坐土楼都已渐渐人去楼空,其他地方也不乏被推平重修新房的情况。

振福楼自然也是那千千万万之一,之前志文请人修缮也都是找来尚存于世的几位老师傅,再加上自己查阅大量资料,才敢小心翼翼破土动工。只不过出于保护,怕影响后续的申遗进度,所以好几次维护都并未彻底解决墙体和建筑木质结构的风化腐蚀问题。

“照你这么说,正是因为住的人少了,所以缺乏维护,而且房子一破旧,住的人那就更少了,这不是完全成了”

“没错,人和楼两相抛弃的恶性循环已经在所难免,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是让它尽可能恢复原貌,并且由专业的人保护起来…”

志彬此时本来想对堂哥说句抱歉,只不过憋在心里半晌也没说出口。也许真是自己冲动了,看样子文哥这些年来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对家里不闻不问,他始终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为林家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比起远在他乡的自己,确实不知好到哪去了…

自家振福楼马上要变成文物,按理说这个消息应该让人觉得自豪,觉得兴奋才对。但志彬却反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许是那种记忆中无法磨灭的偏差,让他觉得这种地方应该是要充满欢笑,充满人情味,才是最让人值得留恋的状态。

他甚至觉得事情不该变成这样,文哥的做法有些欠妥,只是自己又对此无能为力。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房子的事,它是客家文化兴衰的事,面对这种千家万户都无可避免的整体性衰败,也许根本就没有两全的好结局。哪怕是简单修补自家老屋,志彬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自己毕竟只是个有些臭钱的海归商人而已。

听完堂哥刚才的解释,志彬开始默不作声一根根抽起烟来,他忽然想起一个场景:久病的老人尚存一息,只能躺在ICU的床上,带着呼吸机等待死亡…

实在太像了,一所房子如果失去了居住,失去了人间烟火,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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