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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难平

酒局就这样戛然而止,满桌狼藉之外,倒是只有那耳聋的二叔吃饱喝足哼着小曲,似乎丝毫没注意到大家已把话题引到那最不堪回首的角落。

林志文还在旱厕里呕吐,林哲贵则躺在椅子上呓语叹气,志彬虽酒量不错,却也靠在门槛上浑身发抖,不知究竟是受不住寒风,抑或是在黯然神伤。

借酒消愁其实是最傻的一件事,很多人觉得酒后会忘却许多痛苦回忆,殊不知回忆永远都是被人不断加工后的东西,时间越长它就越变得像个轮廓分明的剪影,一层比一层厚重,所以并不需要具体到每一个细节,毕竟剩下那种抽象的感伤还能时刻刺痛心扉。

很明显,今天已没人能好好走出这楼门,好在振福楼现在有九十多间空房,苏谣很快便打扫出三间准备给长辈们休息。只不过志彬最终没有决定留下,即便多走一步路都可能让肠胃翻江倒海,他还是坚持让儿子把自己送回酒店。

林洋赔笑着道别,把父亲搀扶到门口时,林哲贵忽然凑过来,准备再好好念叨两句。

“今天你喝了酒,而且我们当长辈的也不应该计较这些,但过两天请二哥灵位归祠,亲戚朋友不少,你还是别提志浩的事,懂我意思吧?”

不知是否有些后劲上头,志彬好像没听清三伯说什么,始终埋头不语。老人正打算再重复几句时,他才摇着头叹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提的?”

“行了,老大不小的人了就不能懂点事?”三伯继续附耳低语,此时也只能用他父亲的名义来劝:“再说了,你回来如果真打算好好安排你爸的事,还是先识大体一点吧。”

轻叹了一声,志彬点头不再多说,在儿子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坐上车去。其实这种事并不需要林哲贵提醒,他当然知道事有轻重缓急,更何况自己回来也不是为了结当年那些说不清的恩怨。也就是在酒精刺激下,志彬刚刚才会那么口无遮拦。

另一头,苏嘉芬立在二楼窗口旁看着车辆远去,心里更是百般滋味难以道明。即便生活已经给这个女人带来无尽苦难,但那种愧疚感却是始终难以抹去。

当年青梅竹马的嘉芬和志浩风华正茂,无论走到哪都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爱侣。但命运的捉弄也最终使得二人未能修成正果,也正是志浩怀着对她的百般疼爱,想尽千方百计都要替她治病,也才让这位良善的少年陷入那场风波,并早早夭折。

苏谣安顿好几位长辈休息,此时也看着母亲的背影出神。苏嘉芬其实从未对女儿提起过任何关于林家的往事,也未曾提到当年那个叫志浩的男人。这自然是母亲不希望女儿背负任何思想包袱,只是懂事的苏谣却见不得母亲如此愁苦,她的孝心让自己常常陷于困惑之中。

她只知道这两个家庭肯定在当年有过无数理不清的恩怨情仇,哪怕时隔这么多年,依旧会让这些再次相逢的长辈们意难平。

……

‘昭昭其有,冥冥其无,幽冥有赖,由是仙都…’

青袍老道的口诀时而念得飞快,时而拖得老长,火盆内外黄纸纷飞,志彬手捧灵位跪在正当中。老师傅每念一句,小童子就把指头伸进碗里,沾一点不知道什么水,洒在志彬头上。所以跪了半个多小时后,谁都已看不出他脸上究竟是水还是泪。

人头攒动的法事道场内外围了好几圈,打眼望去,不算那些站在门外看热闹的村民,这次专程来参加的亲眷看来也不少,林家祠堂已很久没出现这种场面。

但实际上,今天本该到场的人最起码要比现在多三倍,志彬很清楚当年林家的规模和气派,哪怕不算如今的新生子弟,恐怕也不止只来这点人。

而且真实情况也更让志彬寒心,因为现场大多数都是被林哲贵生拉硬拽来的晚辈,其中除了一些远房亲朋和苏家过来捧场的,本家那些林姓子嗣可能只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没办法,志彬搞不清这二十年多年家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看来即便是德高望重的三伯,现在也难以持有什么话语权。但他不知道的是,林家这些兄弟姐妹们其实已身居各地,早就有了各自的生活和家庭,平时联络都日渐稀疏,谁又会为了此事专程跑回来?

随着那道长开始让子嗣上前进香,今天的仪式也接近尾声。志彬揉着酸麻的双腿,终于得以歇息片刻。而余光里他又瞥见林志文站在偏祠一角,正恭恭敬敬对着灵堂某处注目良久。

顺着目光看去,志彬心里随之一沉。牌位上写着‘林志浩’三字,那正是自己的同胞兄长。他记得刚回镇上的那晚,在三伯带领下给祖宗敬完香火后,也一直没敢提起勇气去祭奠志浩。因为他实在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在堂内嚎啕大哭起来。

志文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目光,厚厚的镜片下流露出和昨晚一样的哀怨神色,待他犹豫片刻,此时也捻起一炷香徐徐走来。

“阿彬,你也来给志浩敬一柱吧。”

“用不着你管。”志彬头也不回,独自找去无人的角落坐下。其实昨晚他还有太多东西想说,甚至趁着酒劲,都差点对着志文大吼一声“你欠浩哥一条命!”要不是三伯在场,或许这对二十多年未见的兄弟都要大打出手起来。

时至今日,无论谁提起那段过往都只能扼腕感慨世事无常,要不是那场意外,志彬也不会随父亲离开林家,兄弟之间更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一直到下午时分,祠堂里的忙碌结束不久,林哲贵早在自家酒楼里安排好了三大桌晚宴,志彬虽满堂跑着敬酒,心里却始终不是滋味。

因为他年少时那些最熟悉的亲朋都没到场,以至于和今天的客人见面后倒还要三伯替他逐一介绍。志彬开始疑惑,这些名字都没听过的林家人都是三伯从哪找来?简直就像走走过场凑数的,或许父亲在世时与这些人连面都没见过。

他回国前夕想象过无数次久别重逢的画面,那些热泪盈眶的凝视和相拥,以及掏心掏肺的问候,现在却都只剩一张张陌生面孔,以及不冷不热的寒暄。

散席后志彬找到林哲贵,准备去探望一下病床上的大伯,尽管他和志文由于过往而闹得不和,兄弟二人尚有嫌隙,但大伯当年还算是待自己不薄。更何况父亲在世时他们俩兄弟情同手足,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去探望一番。

其实按理说这几天来早该去和大伯见一面了,只不过林哲贵反复推辞,中风脑梗患者不太适宜动情绪,像志彬这样二十多年的游子归乡,还是需要提前给老人做好心理准备才行。

傍晚,志彬带着儿子买好果篮补品,让林哲贵带着去了大伯家。开门的是大嫂,林志武这些年都在外地很少回来,志文也经常忙工程疏于顾家,幸而大嫂贤惠,能整日端屎端尿伺候。老人先进卧室通报一声,再探清病人是否情绪稳定,随即才叫父子俩进去。

“大哥,阿彬回来看你了。”

林哲贵一边给老大按摩手脚,一边凑到他耳边喊叫,而老人虽然浑身瘫痪不得不躺在床上,双眼却还是充满期待地看向门口。

“大伯,我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问候,早已让老人难掩激动,志彬刚刚凑过身子,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却罕见地爆发出一股子力量,紧紧将他臂膀抓住。

“好…回来就好哇…”

这句回应明显唇齿不清,但似乎也耗尽老人的力气,口水不停从嘴角涌出,林洋见了立刻取纸巾替他擦拭。

“阿彬…我对不起你们呐,你爹他,他今天进祠堂,我又是个瘫子,去不了……”

这断断续续地回应绵软无力,却字字像刀子扎进志彬心窝,他只好紧握老人双手,不停摇头宽慰,毕竟这份手足深情的心意无论是谁都感受得到。

不到半小时,老人已无力气再多言语,他拖着这副身体本就难以见客,更何况又动了激动情绪。志彬也清楚不便久留,简短的会晤和问候也只好到此为止。

但就在三人即将离开时,大伯的一句话又让志彬感慨万千。

“阿彬…我们家欠你太多了,但你浩哥那件事,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千万别怪罪阿文。”老人几乎是强撑着挤出这最后几个字:“兄弟之间就好好的,你们和睦了,家就兴旺了…”

志彬不再回应,只是重重点头,半晌方才吐出胸中长息。

是夜父子二人不再返回酒店,因为三伯一番强行挽留,说什么都要他们在自家歇息。想接待是一方面,主要是家里年轻人都已出去闯荡,就他和老伴守着两间铺面为生,这么些年膝下儿女也就只有逢年过节回来看看,谁言不寂寞?

“阿杰和阿才走得远,九八年就去了东北,你三妹也出国了,在俄罗斯搞旅游接待,虽然经常给家里汇款,但回来得更少,开那个店面其实也是嫌实在没事干…”

“哎,要是他们把娃留下,至少叫我平时能抱抱孙子也好哇…”三伯说着苦笑两声,换了话题:“不提这些了,老的牵挂那么多干啥,儿孙自有儿孙福才对…”

二人又谈了许多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家里的巨大变化,聊到夜半,志彬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大伯那句话一直在脑海里回响。

忘记那些事说起来何其容易,否则他又怎么会在无数个夜里久难成眠。但他当然也清楚,就算心有不甘又如何,毕竟死者不能复生,这一切或许早该被尘封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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