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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楼旧事

振福楼外,老少三代人立在草坪上。

林洋还拎着大包小包发怵,远远看着环形土楼,心里只觉得神秘而好奇。这边林哲贵继续给志彬耳语,商谈接近尾声。四十多岁的大男人,站在三伯面前时仍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又一阵沉默,志彬已然不知说什么好,最终只能讪讪问道:“那现在怎么办?赶紧去办手续来得及不?难不成要拆了?”

“没事,拆了倒不至于,顶多给点罚款。”三伯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而且已经给你文哥交代了,他和住建局熟得很,正在帮你跑着,晚上应该就能把手续送到这边来。”

这时志彬本该松一口气,但听到林志文插手进来,他又不由得频频摇头。

“干他啥事?这么点麻烦需要他帮我出面收拾摊子?”

“少说这种话,你俩好歹是血浓于水的堂兄弟,这都几十年了就别闹那脾气。”林哲贵面色严肃地指着侄子,一字一句吩咐道:“而且这事是人家志文主动揽下的,他还很抱歉昨天太忙没能来镇上迎接你,待会儿见了面至少还是叫声哥,如果可以再好好陪他喝两杯。”

“打声招呼理所应当,喝酒就免了吧…”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二哥这些年就只教会你做生意了?”林哲贵不由得苦笑一声:“我倒是不想掺和你们小辈之间的事,但有些话还是当讲清楚,一家人当然是以和为贵最重要。更何况你武哥这些年一直在外地,家里就志文一直当着大事,你出门在外也许不清楚,他忙里忙外也算撑着林家这么久……”

三伯絮絮叨叨不停,志彬几乎没怎么听进去,最终也只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实在劝得心烦意乱了,他顶多又拿出祠堂来说事:“行了三伯,他林志文要是真心扛着家里担子,至于放着祖宗祠破破烂烂不管?”

等到老人也不愿再啰嗦,气氛霎时间又沉重起来,随着天色渐暗,就像这灰头土脸的振福楼一样,于万家灯火之中显得尤其昏黑。

二人没了话头,就变得像两条烟囱一样不停喷云吐雾,烟头在昏暗之中明灭不停。不过这份安静并未持续多久,一声热情爽朗的问安打破沉闷。

“三爷爷!来看外婆他们吗?”姑娘的嗓音清脆,如暮色里突如其来的百灵雀:“晚饭吃了没?我刚去农贸市场买了些时蔬,炒两个菜给您下酒吧。”

老人脸色转好许多,迎上去回应:“那就麻烦你啦,我可是很少客气的,干脆多炒它两个,今天有稀客来,晚上你文叔也要到。”

“那多好哇,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我再去弄几条黄鳝来!”姑娘答着语气更为激动:“外婆这么多年承蒙林家照顾,我们娘俩早该好好招待一下。”

林哲贵笑而不语,其实姑娘并不清楚,几十年前两家人之间情同手足,哪里需要这么见外客套,相互之间扶持都是于情于理应当做的,老一辈之间甚至都养成如此一种习惯。

姑娘挥挥手道别,昏暗之中并没见到志彬的表情变化,她只知道这位大概就是三爷爷口中说的贵客,却不清楚此人正是出走海外多年的林家二叔。

等她脚步渐远,志彬正打算回过头来询问,三伯反倒不急着介绍。老人其实也没想卖关子,只是碍于多年前那件令人痛心的旧事,这些恩怨关节还是留着后辈自己慢慢疏通比较好。

实际上就与榕姨交谈之后,志彬也能大概猜到,这小姑娘就是芬姐的女儿苏谣。但此事若非人家主动提,那自己却最好莫要多嘴追问,谁都不想追忆那些难以回首的过往。

长夜寂寂,终年萧索的振福楼里飘出一阵阵沁香,几碟油呛的下酒小菜早已端上桌。

本是难得的亲族小聚,但当三五人围在硕大的圆桌前,反倒显得更为冷清了。毕竟这张桌子以前能足足容下二三十人共同举杯,甚至餐厅角落的条凳上都座无虚席,孩子们也早被赶去偏厅或者干脆跑进厨房偷吃,但那样的情形恐怕终难复现了。

等到香味逐渐散去,仍没人动筷子,后厨里忙碌的身影也迟迟未能现身,就连刚才楼门口那活泼姑娘也不见踪迹。或许榕姨已将志彬归乡的消息说与娘俩,苏嘉芬始终不露面就说明她这么多年始终没能走出愧疚。

直到门口的脚步声传来,所有人不约而同注目过去,带着厚重眼镜片的中年男人步履从容,手里拿着个档案袋径直递给志彬,又才缓缓落座。

“阿彬,好久不见…”

“文哥,久违了。”

没有握手,没有欢笑,更没有热泪盈眶或激动相拥,只是在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又各自躲闪去了。简直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触及到彼此内心深处的同一处疤痕。

整整二十三年,兄弟二人不仅未曾见面,甚至没有过任何电话或书信往来,一直都是林家二叔偶寄家书报平安,再后来就是收到了老人家的丧讯。

尽管志彬曾听父亲无数次提起,以后绝不要为了那件事伤及林家兄弟之间感情,但那又怎能让人轻易忘怀?

“那个,下次有什么直接跟哥说一声,听说你打算翻修祠堂。事是好事,其实这些手续文件倒是很好跑下来。”林志文为缓解沉寂,倒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无话找话。

“修祠堂的事先搁一搁吧,文哥你在林家主持大局,有时候也该抽些时间多回老家看看才对。”志彬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这番与二十年前迥然的破败,似乎自己无需再多言。

振福楼在这二十年发生的一切,已经不能简单用翻天覆地来形容,就这么短短一代人的时光里,却已让记忆中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如今土楼就这样和楼里老人依偎着等待湮灭,这方百年屹立于客家人精神世界的福泽港湾,已能依稀瞥见将来的瓦砾和残垣。

“阿彬你说得对,但土楼的问题,不止是我们一家,而且这是动辄牵扯万家的大项目,我们也研究过很多方案的,现在最可靠的大概也就只剩下申遗这条路…”

志文这话有些答非所问,但就在他稍作停顿之间,志彬却再次抛来冷眼:“你现在是为公家办事,考虑的也比我们这种俗人高一等,我哪里还敢指教你?”

这话直接把志文噎住了,他本还想解释什么,林哲贵则立刻替他解围。

“来来,动筷子,边吃边聊,先陪几个老的喝两杯。”

三伯拔开瓶塞,率先打破尴尬,同时也不忘对着三楼扯开嗓子吼叫:“哲魁!林哲魁,下来和你两个侄儿喝酒了!”

楼上没有响动,倒是后厨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二爷爷最近耳背得厉害,我去叫一声吧。”苏谣忽然探出头,又兔子一样跳到楼梯间里,想必早在墙后等候着,只是因母亲吩咐而未露面。

三伯明显圆着氛围,尽管榕姨脸色也有些不对劲,但她还是对后厨喊叫起来:“嘉芬,先别忙活了,阿彬回来一次不容易,都是一家人也不说招待了,一起喝两杯吧?”

中年女人解下满是油污的围裙,脸上挤出笑容来,这才大步流星行至桌前。

“芬姐。”

兄弟二人几乎一齐起身,并同时脱口而出。

作为苏家大姐,嘉芬的苍老已经明显超过她真实年龄,谁也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过哪些沧桑,至少在她失踪的那些年,或许早被难以想象的苦难摧残得身心俱疲。

“阿彬,一路辛苦了。来,姐先敬你一杯。”

嘉芬才刚刚坐下,却直接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不知是为了压制情绪还是早就打算端杯痛饮。而这一杯刚刚咽下,辣得她脸上痛苦神色尚未消退,嘉芬又立刻给志彬续上,并且自己的第二杯也随即下肚。

“这么多年了,在国外肯定辛苦吧,回家了就好好放松,”

“芬姐,慢点来,小心呛着了。”志彬连饮两杯后有些吃惊,她这样子是真要灌醉自己。

“没事,你回来了,大家高兴嘛。”话音刚落,第三杯猛地灌进嘴里,却也不出意料得引发一阵剧烈咳嗽。

“咳咳…”嘉芬连忙捂着嘴,动作却更像捂脸,她并不想让大家察觉那种怅然的神色:“见笑了,你们吃好喝好,我再去炸点花生米。”

再起身时,嘉芬的动作显然有些踉跄,苏谣不知何时也立刻跟进厨房,她自然知道母亲是不胜酒力,毕竟从小到大完全没见过母亲饮酒。

到夜半时分,饶是有三伯不断讲起往事活跃气氛,但氛围反倒是愈加沉重起来。只有那耳朵不好的林家远房二叔自顾自喝的开心,时而抱着憨笑和众人举杯。

志彬虽喝得不少,倒是埋着头始终沉默,但他猛然间抬起头来,一语几乎让空气凝结到冰点。

“二十三年了,志浩已经走了二十三年,如今回来,我想替大哥提一杯。”

说着,他将杯中酒泼在地上,又再次埋起头来。

志文已脸色煞白,不得不站起来离席呕吐。

“阿彬!你乱讲什么?”

三伯拍着桌子大声质询。

“抱歉,我情绪失控,但我也没有乱讲。”

志彬当然记得很清楚,二十三年前,父亲为何要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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