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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 章 风光不再

“…再往左一点,对,摆正…”

“好了好了,哎呀,漂亮得很!”志彬回过头,不忘给工人们找烟:“几位师傅辛苦了。”

大吊车慢慢收回了吊臂,作业时的滴滴声和柴油机轰鸣引来一大群围观村民,湖坑镇这点地方很难见到这排场。

因为志彬如他昨晚所言,还真在林家祠堂门口竖起一块七丈大牌坊,另有两个一人多高的镀铜石狮子也列次摆在跟前。牌坊是大理石的,十多人的施工队从早上挖坑埋基柱一直忙到现在,等最后那块书有‘浩气长存’的牌匾挂在当中,今天的活儿才算收尾了。

虽和破旧的祠堂大门相比,这些东西明显有些突兀,但作为撑门面来讲倒还足够气派。

忙完这些,志彬又才赶紧联系到三伯,他早就打算去振福楼转一转,只不过昨夜二人喝了点小酒也就各自回了。所以今天等到中午时分工人师傅纷纷遣散,这就给林哲贵一通电话打过去。老人酒醒得晚,迷迷糊糊答应几句,让志彬先自个儿寻路,他随后就到。

本以为循着模糊记忆也能走个大概,但这些年镇上变化大,当初那些小平层都已拔高重建,单要用眼力绝对没谱。志彬还真是靠着一路问过去,才勉强摸索到那条熟悉路口。

远远看去,低矮山包下的三层楼阁已有飞檐从街角伸出,终于到了。

振福楼,这是让志彬魂牵梦绕的地方。

也可以说,和他一起在楼里长大的所有林家子嗣,无论身在何处,这片楼阁里却永远存续着唯一心灵归宿。

海外漂泊的无数个夜晚,偶尔于恍惚中再次重归儿时那角温存,父亲的呵斥、奶奶的怀抱里的哼唱,楼上二姑时常在呼唤儿子,以及三伯他们打牌时的欢笑声。等到夜寂时分,母亲做的云片糕刚刚出笼的香气,混杂着二爷煮酒的酒糟气息,还有土墙潮湿的些微霉味…

记忆看似触手可及又若即若离,但梦醒时分却还总是怅然不已。志彬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难以回到这片土地,想不到如今能重归家乡,再次站在楼前,他一时间果然是愣住了。

回过神来,志彬仍有些踌躇,不知该怎么回去面对满堂亲眷。当然三伯昨天也说得很清楚,楼里现在几乎没什么人居住了,家族大多数小辈都已把老人接去了更舒服的市区。

不过那种沉重的生疏感还是萦绕在心头,即便自己如今早已是家大业大,但在故乡一词面前依然是那个漂泊无根的浮萍游子,望着墙角杂草,他忽然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好好准备一番,虽然车上早已堆满了各种精致礼品盒,但思念是永远不嫌够的。

门楼不大,约莫一丈出头,泛黄的土墙上青瓦依旧,只是篱外一丛丛苇蒿野气十足,想来已是很长时间无人打理了。

进门踱步片刻,天井里面果然悄无声息,不仅无人迎来送往,就连一楼的旱厕里都找不出几只苍蝇。转过照壁来到院子中心,早些年晾晒谷物的更是布满灰尘,看样子楼里早已无人能够务农,或者说居住的也最多只有些耄耋老者。

就在志彬徘徊时,三楼窗户口忽地有人探出头来,似乎在打量楼下这位罕见的来客。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对方究竟是谁,但那唤归的嗓音苍老却熟悉,颇令人安心。

“阿彬么?”

老人沉默半晌,又确认一句:“阿彬,你回来了?”

志彬抬起手简单回应了一声,但也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只好匆忙寻至楼梯转角。沉重的脚步踩在木梯上吱呀作响,他生怕自己一脚下去给踩塌了,又蹑手蹑脚起来。

来到三楼,老人也已站起身,手里纳鞋底的活计还没放下,目光始终逡巡于志彬周身。

“榕姨?”

直到志彬惊讶之余忽然喊出来,对视良久的二人才有了动作。他惊讶于老人精准的记忆力,毕竟自己离开时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二十多年过去,她究竟是怎么辨认出自己?

榕姨慢慢放下扎了一半鞋底子,志彬也凑上去握住老人双手,他早已记不清这双手满布皱纹前的模样,正如彼此早已模糊到只剩轮廓的脸。非要说什么依据,志彬正是从那双眼睛里折射出的慈祥,才敢试着叫出声来。

“榕姨,真的是你…”

他失去了向来沉稳的嗓音,这个中年男人罕见的有些嘶哑,之后赶紧咳嗽清了清嗓子。

“姨,身体还好吧?这些年过得怎样?”

除了简单寒暄,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头,志彬实在不知道从哪问起。而且四下一瞅,整座振福楼里几乎见不到其他人影,难道现在就只有老人独自守着这座土楼吗?

片刻,老人转身去屋子里取出几个小铁盒子,里面仍装着当年那些味道:金丝卷、大奶糖、柿饼,还有尚有余温的云片糕…

屋里的烧水壶响起来,榕姨还端出一只小凳,示意二人坐下慢慢聊。

杯里陈茶的味道谈不上好,甚至用粗劣形容也不为过,不过随着老人的娓娓道来,茶水味道也将二人思绪重新带回那个无限回想的年代里。

振福楼始建于清末民国,由当地客家两大支族人共同出资兴建,也就是后来世代居住于此的两大家族,林家和苏家。经历多年风雨,土楼也庇护着两家子嗣,这个巨大港湾里发生的一切也正构筑着志彬所有童年记忆,无论族人命运如何,土楼则像礁石一样始终坚挺。

多少年来,振福楼里的风光曾让远近村民艳羡,再加上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常年群居生活更是让这种凝聚力无限放大,无论外界有何变故,当地人总会首先想到楼里这两家。

哪怕在外受了任何锤打,只要回到这方高墙之内,永远会被家人的温暖治愈,融洽到楼内长久不息的热闹之中。当然,这也只是志彬自己的认知,毕竟他离开得实在太早了。

他并不清楚,就在自己和父亲离开不到十年的光景里,原先还在镇上显赫一时的林家和苏家都日渐萧条,以至于再往后的十年,后辈们逐渐搬离此处,或是天各一方四散而去。现在志彬能在楼里见到的,自然只剩几位老人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整日对路的尽头翘首以盼。

在榕姨的叙述里,她似乎自己也不清楚振福楼为何会被荒废,更没想到两家人的子孙会逐渐变成陌路人,以至于逢年过节时都难以回到楼里重聚一番。尽管老人每年都会想办法置办丰富的年货,不过迄今为止那些吃的用的几乎没有派发出去过,到最后都不得不坏掉浪费。

难以想象,九十多间空房就这样逐渐搁置了,无论这些屋子里有何过往,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它们从此以后却可能再也不会产生任何故事了。

算上苏榕自己,如今还在楼里住着的仅有其他四位老人,其中除了林家那位远房二叔,有三人都是旧宅拆迁过来临时安置的村民租户。至于什么年轻人,现在倒还剩有一对母女留下,也就是榕姨的女儿苏嘉芬,以及嘉芬的女儿苏谣。

“芬姐?她后来也回来了?”

听见这话,志彬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然刺了一下,但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是片刻后继续随口问了句:“这么多年了,她过得还行吧?”

榕姨没有回答,脸上笑容有些僵硬,点了点头便作罢。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答案,想来她们母女二人愿意继续住在这种早被年轻人废弃的土楼里,肯定不只是为了照顾老人这么简单,也许是生活所迫,或是另有难言之隐。

二人聊了不一会儿,志彬也拿出诺基亚给儿子打过去,之前他是怕车里带的礼盒不够,所以才叫林洋去市里再多采办一点,但现在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

直到下午时分,榕姨领着他在振福楼里转了个七七八八,尽管那些深远的记忆场景还历历在目,不过每看一家都免不了一阵唏嘘。到最后志彬也逛不下去,干脆跑到门楼子下面开始一根根抽烟,眼神只能木然地落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

多年未归的故乡,日思夜想的土楼,志彬很清楚为何父亲生前的最后遗愿就只剩下回家二字。但他更清楚倘若父亲尚在,如果让他老人家现在真正身处楼中,并见到它的颓败面目时,心里一定更加不是滋味。

随着那辆宝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林洋提着大包小包急匆匆赶过来,身后自然跟着林哲贵。

“爸,照您说的,我把新买那些礼盒都退了。”儿子说完又转过身去搀扶着老人:“三爷爷昨天喝完一直不太舒服,路上就稍微耽搁休息了一会儿。”

“东西拿上,等下去见几个本地亲戚,先去振福楼,楼里那位榕姨我们小时候都叫得四姨娘,你见了叫姨婆就好。”

这些年来,林洋不止一次听父亲和爷爷提起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所以其实志彬本来想说,带儿子好好见识一下土楼的模样,感受一下家乡该有的浓厚亲情。但现在他心里只剩下五味杂陈的感慨,更别提什么‘长见识’之类的话。

“对了,三伯,您今天身体还好吧?”

志彬正要上去问候,但林哲贵却急忙把他拉到一边,打算悄悄说些什么。

“阿彬呐,咱祠堂门口那口牌坊,是你今天装好的?”

“哦,早上装得匆忙,如果您老觉得不满意,回头我再找师傅精修一下。”

老人听罢连连摆手,再次压低声音:“你还真说风就是雨,装之前好歹知会我们一声嘛。刚刚接到住建局的通知,问我要审批文件呢。”

一番话倒是把志彬搞得有点懵,他觉得自己不过就是装裱了一下祠堂门面,这还需要搞什么文件吗?当然,他刚刚回国不太清楚规矩,并不知道哪怕装饰性建筑,超过五米的都要进行一系列的文件报备。虽然只是走个手续,但还是缺不得。

“到底怎么回事啊?早上才建好,他们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

“祠堂我刚路过看了一眼,估计是你弄那俩黄澄澄的铜狮子太扎眼,惹得村民见了之后心里闹腾。”说着,三伯也不住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饶是林家子弟,说话做事低调点好…”

这下志彬彻底傻眼了,倒也不是唏嘘林家风光荡然无存,只是想到昨天晚上送了那么些米面油出去,却是给了一群白眼狼吗?

其实若是志彬当年在家乡多待些时日,他或许也不会做出立牌坊这事,要么干脆换一种方式。事情坏就坏在他出国太早,根本不熟悉农村人文生态,原本预期里的荣归故里,却活生生演变成了一出大家看热闹的荒诞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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