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校园里,老槐树在风中瑟瑟发抖,枯黄的叶片如蝴蝶般纷纷飘落,仿佛在为学校里不断上演的人事变动而哀伤。这些年,清远一中有不少朝气蓬勃、满怀壮志的男老师纷纷离去。有的投身县委县政府或各大局机关,寻求仕途发展;有的加入保险公司等高收入行业,改善经济状况;还有像苏向东这样的,尚未找到新工作,便决然辞去了工作,未来变得一片迷茫。
彼时,教师薪资微薄,福利待遇也不尽如人意。苏向东每月拿着难以维持生计的薪水,满心的无奈与迷茫。他常站在狭小昏暗的家属院内,透过布满污渍的窗户,望着学校墙外为教师盖的那片平房。一想到自己可怜的工资与价值几万的两正两倒的房子,内心便涌起强烈的不甘和惆怅。像他这样的年轻教师不在少数,他们怀揣着教育梦想而来,却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在清城,不少有想法、有能力的教师,完成教学任务后便开启了“第二职业”。有的老师下班后,吃力地推着三轮车去市场卖菜,在嘈杂的叫卖声中挣取微薄利润;有的节假日摆小摊卖杂粮,眼巴巴盼着顾客光顾;还有的在街边售卖成衣等小商品,试图改变命运。有时,这些额外收入甚至超过本职工资,这使得许多代课教师看到转正无望后,索性辞职投身商海。
清远县教育局的白志德,已从人事科长升任副局长,主管人事和党务工作。他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办公桌上,可他却无心沐浴这片暖阳。看着每年报上来的教师辞职材料,他眉头紧皱,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无奈。此时,老同学刘大拿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在教育局,他的心腹干将不多,若能把刘大拿调到局里悉心栽培,成为得力助手,对自己未来发展无疑是巨大的助力。
暑假的一天,酷热难耐,知了在窗外树枝上不知疲倦地嘶鸣。刘大拿来白志德家中串门,给这两口子带来了南方的名牌皮包。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吹着空调,白志德给刘大拿倒了杯凉茶,随即开口问道:“大华,我前些日子提的调动一事,你考虑得咋样了?”白志德比刘大拿年长一岁,两人身高相近,都是高大挺拔的身材。白志德浓眉大眼,高挺鼻梁下是张能言善辩的大嘴,他的皮肤白皙如雪,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反光;刘大拿则肤色黝黑,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格外醒目。
“白哥,我仔细想过了,也知道您是为我好。”刘大拿微微皱眉,眼神中流露出犹豫与纠结,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着膝盖,“可大蒲洼有我一大家子人,还有个地毯厂也离不开我,要是我调到局里,那边可咋办呢?”
“这事你别操心,我都替你谋划好了。”白志德身子微微前倾,自信满满地笑着,“眼下督导科科长职位空缺,没人愿意接手这费力不讨好的工作。我打算在开学前的班子会上,向局长提议让你来局里,暂时主持督导工作。督导科上午下乡听课调研,下午没啥要紧事,你就回去打理你的地毯厂。将来有机会在清城买套房子,把弟妹和俩孩子也接过来,清城可比蒲洼强百倍啊!”
刘大拿低下头,陷入长时间的沉思。大蒲洼乡中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浮现,那些熟悉的面孔、奋斗的日子,如同电影画面一一闪过。许久,他咬咬牙,坚定地说:“行,那我听您的。唉!干了几年副校长,又做了两年多校长,如今要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他的眼中满是不舍与眷恋。
“好啦!别婆婆妈妈的,你的能力我心里有数,让你来局里主要是帮我。”白志德拍了拍刘大拿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督导科只是暂时的,过些时日我想办法把你调到教育科或德育科主持工作,你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将来要是我能再进一步,你怎么也能当个副局长,或许教育局这小地方还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呢!”
“您快别这么说了,我有多少斤两自己清楚。”刘大拿连忙摆手,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这些年要不是您瞧得起我,估计我还在大蒲洼老老实实教书呢!”
“你也别太谦虚,咱俩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干起来的。”白志德靠在沙发上,神情放松,“你的能力和人品大家有目共睹,如今局里上下都认可你,将来工作也会顺顺利利。调研时,你可以把大蒲洼乡中的管理经验分享给各个学校,让那些总校长、校长们别一门心思算计乡里那点工程款,也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点事!”
“白哥!您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这些年咱们做事真是凭良心啊!”刘大拿露出一副坚定而执着表情,“只要对老百姓、对孩子们有益的事,我就去做。要是教育口的领导都能像您一样带好队伍,咱们县的教育质量肯定差不了!”
这时,白志德的媳妇在厨房高声喊道:“饭做好了,快来吃饭吧!”刘大拿赶忙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白哥,我还有事,就不在这儿吃饭了。我回家准备准备,啥时候来上班您让人通知我一声就行!”他匆匆告辞,身影渐渐消失在乡长村的街道上。
暑假快结束时,刘大拿告别了他耕耘多年的大蒲洼乡中,到县教育局担任督导科科长。每天早晨七点半,刘大拿就会骑着他新买的那辆“天虹90”摩托车准时抵达教育局。他身着整洁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自信而干练。随后,他带着几名工作人员乘坐局里的三峰面包车前往各乡镇听课、检查、座谈。中午十二点,面包车送他们回局里,刘大拿在食堂简单吃过午饭后,又骑着“天虹90”返回大蒲洼乡中的地毯厂。
大蒲洼乡中的校长由原来的教务主任黄柏成接任。学校的水电费依旧从地毯厂支出,但自从刘大拿调进教育局,地毯厂对学校的经费投入逐渐减少,以往给教师们的过节福利也削减了。老师们私下虽有怨言,可看到黄柏成严肃冷峻的面孔,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毕竟在这小地方,有份工作实属不易。
刘大拿调入教育局那年,女儿金香刚好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大蒲洼乡中教语文。刘金香身高一米七有余,站在讲台上身姿婀娜,曲线玲珑。她脸庞白皙细腻、像羊脂玉一般,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宛如藏着浩瀚星辰。那红润娇艳的嘴唇,微微上扬的嘴角透着自信与善良。她说话清脆悦耳,笑声如银铃般动听,洁白整齐的牙齿与笑容相互映衬,让人如沐春风。这位性格开朗的科长千金,瞬间成了大蒲洼乡中最美的女教师,男教师们见了她,忍不住都想多瞧几眼,有的甚至紧张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刘大拿的儿子金强正在马庄中学读高三,他似乎没遗传到父母的优点,学习成绩很不理想,在班里总是垫底。每次考试成绩公布,他都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同学们的目光。他不喜欢运动,一米八的身高,体重却超过了二百斤,整个人显得肥胖臃肿。老师们对他的印象,就是常坐在教室后排发呆的那个又黑又胖的男孩子。金强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满心的迷茫与无助,完全不知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自从刘金香到大蒲洼乡中任教,经常与教同轨的张长贵探讨教学问题。在办公室里,两人常凑在一起热烈地讨论教学方法和课程设计。刘金香发现,张长贵这位老师高大帅气,宛如一座沉稳可靠的山峰,给人十足的安全感。他口才出众,对教学有着独特而深刻的见解。在长时间的交流与观察中,她还发现长贵不仅心思缜密、睿智果断,而且那英俊的脸庞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让人倍感温暖。
二十出头的张长贵,浑身散发着年轻人的蓬勃朝气。他清楚自己在学校是代课教师,因此教学格外用心认真。每堂课都精心准备,在讲台上激情授课,学生们的目光都被他吸引。此时,经过两年刻苦进修,他已取得大专文凭,从教育局的民师班毕业后就能转为公职教师。他对未来满是憧憬,渴望在教育事业上大展宏图,实现人生的价值。
刘金香比长贵大一岁,她在交往中逐渐喜欢上了长贵,而且大胆地向他表达了爱意。课间,她常给长贵送些小点心,眼神满是羞涩与期待。可张长贵似乎对她的示好很苦恼,内心充满矛盾挣扎。金香知道长贵有难言之隐,却从不追问,依旧与他交往。在金香热烈的感情攻势下,长贵渐渐地接纳了她。放学后,两人经常一起在校园里悠闲散步,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校园里的花草树木仿佛也在为他们的爱情祝福。
在韩清芬和张长贵双方家长的眼中,这两人迟早会步入婚姻殿堂的。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认定对方是自己的一生伴侣。今年过年时,韩春生和张瑞年两家欢聚一堂,围坐在一起吃饭,屋内洋溢着喜庆欢乐的氛围。哥俩当着大家的面宣布:等长贵民师班毕业,转为公职教师后,就给俩孩子举办婚礼,这次吃饭就算订婚了,大家纷纷举杯庆祝,欢声笑语在瑞年家的土坯房里久久回荡。
然而,恋爱中的张长贵却苦恼不已,心里总会想起往事。他时常想起父亲说过,在娘胎里母亲遭遇大难,是二姐剖腹产将他救活,之后一直吃着韩老婶的乳汁长大,所以他自小就把韩老婶当成亲娘。这些天,他总是躺在床上,望着缠满蜘蛛网的顶棚,心中满是感恩,若没有这两人,自己根本无法存活。
他回忆起小学时,每天放学后都去清芬家做作业。韩家院子里种满了鲜花,五颜六色,芬芳四溢。他坐在小院里专心写作业,赶上饭点就在韩家吃饭,他把韩老婶当作亲娘,也跟着清芬一起喊妈。直到现在,韩老婶仍把他当作亲儿子看,给孩子们买的东西,总少不了他的份。
他时常对比在韩家的快乐时光和在自家的孤独寂寞。父亲和两个哥哥每天起早贪黑外出挣钱,大哥娶了媳妇后,家里氛围愈发冷清。只有在韩家,他才能感受到家的温暖。他把清芬当亲妹妹,清洋和清泽当亲弟弟,上初中那时,每天放学后都耐心给弟弟妹妹补习功课。做完功课,清芬和韩老婶做好一桌丰盛的饭菜,韩老伯也下班回家,一家子围坐在炕桌旁,有说有笑地吃着饭。要是赶上郭凡和郭成来,那就更热闹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常想起青梅竹马的爱人清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清芬是除韩老婶外他最亲近的人了。韩清芬从小到大一直护着他,小时候那些调皮的孩子欺负他,说他是没娘的孩子、妨人精,清芬总会挺身而出,把那些孩子打得哭爹喊娘,从此没人敢再欺负他。初中毕业后,韩老婶又找到刘大拿,帮他争取到去地毯厂上班的机会。心灵手巧的清芬手把手教他技术,半年后他学成出师,开始挣工资。从十七岁那年春节起,清芬每年都会给他做两身新衣服,他觉得这些衣服比买来的成衣还合身、好看。他从小就梦想着娶清芬做新娘,想着民师班一毕业,端上“铁饭碗”,就马上把清芬娶过门来。
近来,张长贵在闲暇时总会不自觉地把清芬和金香放在天平两端,暗自权衡着与她们步入婚姻殿堂后,人生会驶向怎样不同的方向。
夜幕如墨,繁星点点,院子里的老槐树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张长贵独自坐在树下的板凳上,心中的纠结如这树影一样,剪不断、理还乱。他先想到家庭背景。金香家境优渥,父亲刘大拿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如今又担任教育局的科长,人脉广泛,说话做事都有分量。母亲是乡中校医,拿着工人待遇,衣食无忧。金香家的房子宽敞明亮,装修精致,现代化家电一应俱全,处处透着富足。
反观清芬的家庭,父母是朴实憨厚的农民,每日迎着晨曦出门,伴着落日而归,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只为一家人的温饱。清芬和清芳,一个在地毯厂辛苦上班,一个在学校拿着微薄的代课工资,家中还有两个求学的弟弟,生活重担压得他们步履维艰。想到这儿,长贵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惆怅。
张长贵缓缓起身,在院子里踱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恰似他此刻冗长复杂的思绪。他脑海中浮现出金香和清芬的面容,开始思索两人的长相与性格。金香站在讲台上,身姿挺拔,气质优雅,白皙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明亮的双眸仿佛藏着浩瀚星辰,一颦一笑都散发迷人的魅力。她性格开朗,嘴角总挂着灿烂笑容,与人相处真诚坦率,毫无城府,像春日暖阳,温暖明媚。
而清芬,同样美丽动人,只是遗传了母亲偏深的肤色,在金香衬托下稍显逊色。清芬在地毯厂是把好手,工作独当一面,难题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可她的强势也让长贵有时心生忧虑,担心婚后在家庭中失去话语权,凡事都要听她安排。想到这儿,张长贵眉头微皱,脸上露出苦笑,似在嘲笑自己的懦弱与犹豫。
他回到屋内,坐在床边,双手抱头,陷入对未来发展的沉思。若与清芬携手一生,大概率就是一名普通的公职教师,每天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生活平淡无奇。而要是能和金香在一起,凭借刘大拿的权势与人脉,转正后不仅能迅速晋升职称,还有机会进入政府或其他部门,开启截然不同的人生篇章。这个想法如无形大手,紧紧揪住他的心,让他既向往又愧疚。
在痛苦的纠结与煎熬中,张长贵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走在街头巷尾,眼神空洞,对周围热闹喧嚣视而不见。他深知抛弃清芬会背负骂名,可金香的热情,以及她背后家庭背景带来的诱惑,又让他难以抗拒。这种矛盾的心理,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又是一个周三的中午,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在天上堆积,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长贵在清远电大的民师班进修结束,刚走出校门,一眼便看到清芬在门口静静等候。清芬身着素色连衣裙,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更衬出她的温婉。她脸上带着温柔笑意,眼中满是关切,如往常一样迎了上来。
两人来到常去的路边餐馆,点了两个家常菜和两碗米饭。用餐时,长贵心不在焉,筷子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饭菜,食不知味。清芬察觉到异样,却没多问,只是默默把好吃的菜夹到他的碗里,希望爱人能吃得好一些。
饭后,他俩走进商场,清芬在一家丝巾店前停下。一条淡蓝色的丝巾深深吸引了她,这条丝巾上绣着精致的花朵,丝线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仿佛散发梦幻气息。清芬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像孩子般拉着长贵胳膊撒娇:“长贵,你看这条丝巾多漂亮,你帮我买好不好?”
长贵看了看价格标签,眉头微蹙,犹豫片刻,嗫嚅着说:“太贵了,咱买条便宜点的行吗?”说着,他拿起旁边一条款式普通、颜色暗淡的丝巾递给了清芬。
清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强忍着委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好吧!”那笑容里的苦涩,长贵却没察觉。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清芬在地毯厂忙碌,熟练操作着工具,指导着工人。这时,金香来厂里找父亲,高跟鞋的声音在厂房里格外清脆。清芬不经意抬头,看到金香脖子上系着的正是那条她心心念念的淡蓝色丝巾。那一刻,她只觉眼前一黑,手中的工具差点掉落,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当晚,月色如水,洒在村子里,仿佛给一切都蒙上一层悲伤的薄纱。清芬站在自家的小院里,静静地等待长贵的到来。看到长贵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清芬走上前问道:“我看金香今天系着我那天看上的那条丝巾,你看到了吗?”她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睛紧紧盯着长贵,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解释。长贵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像被抽去了脊梁骨,缓缓低下头,沉默不语,双脚不安地在地上蹭来蹭去。
“你说话呀!我问你话呢!”清芬提高音量,情绪有些激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尖锐。
“你让我说什么?”长贵声音低沉,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恐慌与逃避,眼睛始终不敢看向清芬。
“那条丝巾是不是你给她买的?”清芬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愈发哽咽。
“是我送给她的。”长贵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颗炸弹,在清芬耳边轰然炸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清芬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洇出一片片小小的水花。
“我喜欢她。”长贵声音虽轻,却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进清芬的心。
清芬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般涌出,转身朝着屋内跑去,她的脚步踉跄,像只受伤的小鹿。只留下长贵独自站在院子里,被月光笼罩,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望着清芬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