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8月20日,太阳仿佛发了疯,将炽热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整个世界就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中的每一丝水汽都被蒸干,只剩下滚滚热浪肆意翻涌。
四高台的韩清洋、韩清泽、李明菲和郭凡,以及其他村子的十来个学生,此刻正齐聚在乡中的校办工厂。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兴奋,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光芒,连酷热都无法掩盖。原来,就在刚才,他们每人领到了一笔奖学金,三百元或四百元。对于这些尚未踏入社会、怀揣纯真梦想的孩子来说,这笔钱无疑是天降横财,瞬间点燃了他们内心的喜悦,激动之情如汹涌澎湃的潮水,在心底翻涌不息。
孩子们的目光纷纷聚焦在发放奖学金的韩清芬身上。清芬姐姐身姿高挑,齐肩短发显得格外干练利落,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独有魅力。她的眼神中透着坚定与自信,仿佛面对任何艰难险阻,都能从容应对、轻松化解。清洋和清泽望着她,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回想起平日里,大姐总是最早到工厂,最晚离开。在嘈杂刺耳的机器声中,她穿梭忙碌,耐心指导工人操作,细致处理各种琐事。一个又一个棘手难题,在她不懈努力下被攻克。一整天下来,她常累得声音沙哑,疲惫不堪,却从未抱怨。
回到村里,郭凡热情地邀请伙伴们去他家。他家堂屋里有个略显陈旧的冰柜,那是郭成用来存放冰棍儿的。郭凡打开冰柜,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他麻溜地拿出郭成卖剩的冰棍、雪糕和刨冰,大声招呼:“大家快来尝尝,今天咱们得好好庆祝一番!”
几个孩子围坐在阴凉的土坯房里,一边吃着冰凉的冷食,一边紧紧攥着刚到手的奖学金,那种满足与惬意难以言表。在这炎炎夏末,这份快乐如同黑暗中亮起的光,照亮了他们纯真的心灵。他们一边美滋滋地吃着冷食,一边兴致勃勃分享着内心的喜悦与梦想。
韩清泽微笑着说:“这钱我得好好存起来,以后买些有用的书,多学点儿知识。”
李明菲兴奋得两眼放光:“我要买个超级漂亮的笔记本,把高中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等以后回忆起来,肯定特别美好。”
郭凡大口咬着冰棍,含糊不清地嘟囔:“嘿嘿!我留着买零食吃。”
“你呀,就知道吃。”李明菲笑着说,“我问问你们,谁去过清远一中?”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眼中满是对未知的好奇与向往。
“对了!我想起来了,郭成从那儿卖过冰棍儿,他说一中全都是楼房,就连学生宿舍也是楼房呢。”郭凡一边舔着冰棍儿,一边兴奋地说。
“楼房还得上下楼梯,肯定没有平房方便。”韩清洋皱着眉头,发表看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在平房里自由进出、无拘无束的场景,在他看来,楼房虽气派,但住起来或许不便。
“我听说楼房里都有暖气,冬天不用生炉子,比平房暖和多了!”韩清泽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说。
“我觉得一中的老师肯定比咱乡中的老师水平高!”李明菲一脸憧憬地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仿佛清远一中就是他们梦想中的神圣殿堂,那里充满了无限可能与希望。他们满心期待着十几天后即将踏入的校园生活,对未来的高中时光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与幻想。
八月二十五日,阳光依旧炽热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清洋和清泽正在地里干农活,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衣服紧紧贴在背上,仿佛被胶水粘住。他们弯着腰,熟练而有力地挥舞着锄头,一垄接着一垄地翻着土地,每一下都倾注了全身的力量,脸上满是专注与坚毅。
突然,四高台小学校长张金忠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清洋,乡教办通知你,家长和学生明天上午九点前到清远教育局一楼会议室,参加师范班签约会!”韩清洋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猛地一紧,赶忙来到田边,向张校长仔细询问了具体情况,然后送走了张校长。他心里明白,这将是自己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迎着徐徐吹来的凉风,他用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静静地凝望着远方,心中五味杂陈,思绪飘向了那熠熠生辉的梦想。
二十六日清晨,天空中悠然地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宛如棉花糖般轻柔地飘浮在空中。然而,清远教育局一楼会议室里却聚集了七十多人,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就像有块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韩清洋和父亲早早来到会议室,找了个位置坐下。韩春生时不时地搓着手,这是他内心焦虑时不自觉的小动作。他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心中满是对儿子未来的担忧,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给儿子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
经主持人介绍,参会人员有清远一中副校长冯柏章、清远教育局人事科长白志德、教育科科长黄久民以及其他工作人员。冯柏章校长个子不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中透着一股威严,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敬畏。白志德科长身材高大魁梧,面白如玉,看上去十分沉稳,给人一种特别可靠的感觉。
会议开始后,白科长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向学生和家长宣读师范生学习、进修以及分配的方案。当他讲到师范生高考后只能报考津海师大、冀州师大和燕山师大这三所高校时,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白科长,当初镇中告诉我们,孩子上这个师范班将来能考任何大学,考不上就回来当老师,您今天怎么说只能报这三所大学呢?”一位家长猛地站起身来,满脸涨得通红,大声地质问着。
“是啊!我们孩子报考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没错,学校就是这么讲的!”家长和学生顿时骚乱起来,场面一度陷入失控。
韩春生眉头紧锁,转头看向儿子,眼中满是担忧。韩清洋也是一脸的疑惑与迷茫,心中充满了不安。此刻,他正思考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对自己未来的影响,内心充满了纠结与挣扎。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喧闹了一阵之后,白科长双手在空中用力地挥舞着,大声制止了躁动的人群,“学校在传达文件时可能存在口误,这一点已经没办法核实了。既然是师范班,将来就必须当老师,所以考师范类以外的大学是不允许的。其实咱们学生考哪所师范大学都差不多,这三所师范大学离家近,师资力量也不错,虽说比不上首都那几所师范大学,但从全国来看,教育质量还是很好的。我们局党委研究过这个问题,如果孩子高三毕业时报考首都的师范大学,必须交六千元保证金,保证将来大学毕业后回到清远参加教育工作,要是大学毕业后不回来,六千元保证金不退,这是高三毕业时可选的一个条件,到时再签一份补充协议!”
“那我们高三毕业时不报师范学校呢?”一位家长怒气冲冲地问道,脸上写满了愤怒与不满,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那现在就交六千,自费上一中,而且每年都要交六千!”一中的冯校长站起身来,气愤地说,双手叉腰,脸色铁青,显然他也被这混乱的场面和家长的质问给激怒了。
“校长,我不同意您的说法,我们孩子中考分数高,能考上一中,凭什么让我们上自费?”另一位家长也站起身来,据理力争,他觉得学校的做法不合理,不能因为政策变化就让孩子和家长承担不合理的后果。
“现在招生已经结束了,想一中上,只能上自费!”冯校长被气得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家长的问题。
“招生结束了是你们的事,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因为初中传达有误,导致我们报了师范班,这个责任不在我们学生和家长!”一时间,会议室里吵得不可开交,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场激烈的战斗。
韩清洋的内心十分纠结,他想到了家庭的经济状况,父母为了供他读书,省吃俭用,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间地头辛勤地劳作。如果交六千元保证金,无疑会给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让父母更加辛苦。但他又有些不甘心,难道自己的梦想就这样被束缚住了吗?他渴望拥有更广阔的天空,去追求更高的目标。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滞了,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会议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仿佛空气都要被冻结了。最终,还是白科长打破了僵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是我们始料未及的,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请各位家长为自己孩子的前程考虑一下,其实现在的大学教育内容基本相似,师范大学所学的知识并不比其他大学差,将来孩子的发展,还是要看孩子自身的能力和素质。请各位家长和自己的孩子好好商量一下,如果没有异议,就过来签协议吧!”
家长和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的女孩子眼眶泛红,默默流下了委屈的泪水;有的则满脸愤怒,直接走出了会议室,他们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清洋,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要是想上一中,咱就交那六千!”父亲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此时,已有几个家长带着孩子开始签协议了。韩清洋沉默了许久,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家庭的现状,父母辛勤劳作的身影,那满是老茧的双手和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庞;还有自己对未来的憧憬,那是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他深知,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如果每年额外交六千元,对家庭将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啊!即便高考后只交那六千的保证金,考上了首都的师范大学,毕业后还是要回清远,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
“爸!我想好了,上师范吧!咱一会儿就签……”韩清洋抬起头,眼中透着坚定的光芒,对父亲说道。他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在哪里都能实现自身的价值,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让家庭陷入困境。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让父母为他感到骄傲。
上午十一点,阳光洒向大地,光芒万丈。韩春生和儿子走出了教育局的大楼,他把协议递给儿子,韩清洋没有看,也没有接,“爸,您替我保管吧!”春生将协议折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揣在衬衣口袋里,父子俩骑着车,默默地离开了。
一路上,父子俩都没有说话,只有车轮滚动在地面上发出的单调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他们心中的无奈与坚定。韩清洋望着路边广袤的田野,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师范的道路上努力前行,不辜负家人的期望。他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就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八月三十一日的清晨,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露,给大地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韩清洋、韩清泽、李明菲和郭凡四个伙伴骑着自行车,每人驮着自己的行李卷,从四高台出发前往清城。
开学这天早晨,不知有多少孩子从各个乡镇赶往清城,他们大多由家长陪同,也有少数像这四个孩子一样结伴而行的。四十多里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对于活力充沛的男孩子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他们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但对女孩子而言,还是挺辛苦的,毕竟体力上相对弱一些。半路上,清洋见明菲总落在后面,额头满是汗珠,脸色微微泛红。他便主动把明菲的行李卷搬到自己车上,小心翼翼地捆扎结实后继续赶路。
“明菲,你要是累了就说一声,咱们歇会儿。”清洋关切地说。
明菲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清洋,我还能坚持。”她的心中充满了温暖,感激伙伴的关心与帮助。
上午九点半,一行四人终于抵达了清远一中。清远一中坐落在清城的一片平房居民区中,学校周边的卫生状况糟糕透顶。沿着学校大门往外,是许多小吃馆,挂着烩饼、炒饭、快餐之类的招牌,那些大字写得歪歪扭扭,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小吃馆前污水横流,在太阳的暴晒下,散发着阵阵臭气,让人忍不住皱眉。
一中的南大门是用各种颜色小石子磨成的水刷石门楼,上方正中间是黑色石子镶嵌的四个大字——清远一中。大门前的道路坑坑洼洼,积水随处可见,每一个小水洼都像是在向人们展示着这里的破败。韩清洋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不禁有些失落,这与他对高中校园的美好幻想相差甚远。他想象中的高中校园应该是环境优美,充满文化气息的地方。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告诉自己,学习才是最重要的,这里将是自己追逐梦想的新起点,无论环境如何,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高一新生报到处设在学校东边的篮球场上,九张大黄纸花名册上写满了新生的名字,密密麻麻的,仿佛是青春的密码。四个伙伴找到了各自的报到处,每人交了675元的费用(包括一年的学杂费和书费各200元、住宿费200元,军训服装费75元),然后领取了一张日程安排表,顺利完成了报到任务。
高一年级共有九个班,明菲被分到了一班,清泽和郭凡分到了三班和六班,清洋被分到了九班。几个伙伴向同学们打听后才知道:一至六班是重点班,七、八班是普通班,而九班是师范班。各班的录取分数线各不相同,重点班分数线是600,普通班最低要求是520分,而师范班的分数线是615分。原以为自己会被编入重点班学习,得知这个单独的师范班后,韩清洋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未来的期待,那是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职业的憧憬,又有一丝迷茫,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认完班级后,几个人分开去找各自的宿舍。男女生的宿舍都是U形的二层平顶楼房,男生宿舍楼在学校东北方,门朝西开,韩清泽住在男生宿舍楼112室,紧邻宿舍楼大门。女生宿舍楼在西北方,门朝东开,李明菲住在女生宿舍楼西厢房的217室,紧邻卫生间。男女生宿舍的院墙上围着铁丝网,中间是一扇红漆铁栅栏门。
两栋宿舍楼中间,夹着四排平房。第一排东边是个小卖部,售卖着各种零食和文具,给同学们带来不少的便利;西边是个小火房,偶尔能飘出饭菜的香味。第二排平房的十间屋子,从东往西的每个门上写着“东1”到“东10”的字样。郭凡仰着头,在“东8”的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韩清洋也没费多少工夫,在“东10”那儿寻到了自己的铺位。第三排平房,西头是锅炉房,东头是食堂。穿过锅炉房和食堂之间那条窄窄的过道,便能瞧见最后一排教师宿舍了。
第二排平房宿舍,屋里空间不大,上下一共8个铺位,中间那条过道,也就勉强能容两人并肩行走。韩清洋打量着略显简陋的宿舍,脸上没有一丝嫌弃,反倒兴致勃勃地整理起自己的床铺。他把带来的生活用品,一件一件摆放整齐,仿佛精心为自己的高中生活拉开一场精彩的序幕。
等一切安顿妥当,一看时间,都快上午十一点了。四个伙伴买好饭票,在食堂门前碰头。除了韩清洋,其他三人都耷拉着脸,显然,他们对一中这条件和环境,心里头不太满意。
“嘿,你们几个在琢磨啥呢?咋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呀?”韩清洋满脸笑意,开口问道。
“唉!这一中啊,真不咋地,跟咱们乡中比起来,差远啦!”郭凡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就是,跟我梦里的高中,完全不一样嘛。”李明菲嘴巴一嘟,附和道。
“那你们心里头,理想的高中啥样啊?是不是得有高大气派的楼房,装修得富丽堂皇,宿舍干干净净,饭菜像山珍海味一样?那咱是来学习的,还是来享福的呀?”韩清洋一脸认真,抛出一连串问题。
明菲和郭凡听了,脸上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一直站在清洋身旁的清泽,这时开了口:“虽说我宿舍比你们的好点儿,可咱来这儿,是为了学知识的。条件太好,容易让人变得安逸。条件差些,说不定还是好事呢,‘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
“唉,事已至此,还能咋办。反正咱是来学习的,又不是来享受的。”郭凡在一旁唉声叹气。
“对了!我听宿舍一同学说,咱们班主任啊,在年级里可厉害了,大家都叫他‘崔二爷’,好像叫崔啥兵来着,管学生严得很。”明菲突然一拍脑袋,神神秘秘地说。
“‘崔二爷’?啥人啊这是?”郭凡一下子来了兴致,好奇地问。
韩清洋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好像高中语文书里有首诗,里头有个‘崔二爷’,是个恶霸地主。”
“啥?让恶霸地主当咱们班主任?我的天呐!”明菲夸张地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食堂门前,顿时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伙伴们似乎也把对学校条件的不满抛到了脑后,满心期待即将开始的高中生活。
中午十二点,学生们吃过午饭,陆陆续续回到宿舍。韩清洋躺在上铺,听着下铺传来的呼噜声,怎么也睡不着。他盯着纸糊顶棚上那一片片老鼠尿渍,心中五味杂陈。他想着,从这一刻起,命运或许就要开始改变了。自己从一个农民变成了知识分子,以后没准能当老师,也可能从事别的工作……总之,他暗暗发誓,一定要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让身边的亲人过上好日子。
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有无数像韩清洋这样的学生,此刻正站在人生新的起点上。不管前方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他们都将鼓足勇气,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