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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雨漂摇大蒲洼 乡亲送别小洪发

春天,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每年清明节后,华北平原的气温迅速升高,而严寒的西伯利亚地区仍保持着低温和高压的态势。在高低气压的作用下,一股强劲的气流从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吹向中国,途经茫茫的西北戈壁沙漠,裹挟着黄土高原上松软的沙土,吹向华北平原。

津海自古就有“每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说法。春天,六七级的西北风一刮就是几天,大风吹得沙尘满天,明明是晴天,却只见一个太阳的轮廓,几十米外的行人和建筑变得模模糊糊。等风停了,大地像被磨过一样,高处的地皮被剥落,低处被盖上一层浮土,墙角等窝风的地方堆积了大量尘土,有时高达半米。大风带来的沙尘滋养了华北平原这片贫瘠的土地,慢慢增加了沿海地区的海拔高度。当这股风吹到大蒲洼,漫天沙尘填平了低洼处,改良了盐碱土质,让寸草不生的地方焕发了新的生机。

俗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蒲洼的农民依傍着龙凤河,靠水为生。每年冬季,人们割完苇田、忙完农活后,就会有人在冰面上打眼、下网捕鱼。春季七九前后,冰层融化,又有人冒着严寒下河赶鱼。夏秋两季,只要有空闲,人们就会下河捕鱼,捕获的多是鲫鱼、鲶鱼、黑鱼、草鱼等。农忙时节,人们没时间捕鱼捉虾,只能趁早晚在河沟里下个地笼或扎个网,鱼儿顺着水流游进去,就再也游不出来了。

大蒲洼当地的农民胆子小,也很迷信。那些从田间水沟里爬出来的螃蟹有三四两重,人们不敢吃;如果在河里捉到一二斤重的甲鱼,他们大多会放生。这些行为并非出于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而是认为这些动物“有道行”,吃了会遭报应。

春季过了九九,成群的候鸟从南方迁徙回来,而此时水塘里的芦苇还没滋出新芽。农民们会三五成群地撑着竹排,排子上架好几杆火枪,慢慢靠近鸟群。待进入射程后,有人突然大喊一声,随后排枪齐发,射向惊起的鸟群。那声响惊天动地,硝烟散去后,人们便撑着竹排从水面捡拾被击落的鸟类。

这里的鸟种类繁多:大型鸟类如大雁、苍鹭、灰鹤、大天鹅、野鸬鹚等;稍小一点的有白鹭、夜鹭、蒲鸡、麻鸭、大红腿之类;最小的则是鹌鹑、水葫芦、小鱼鸭、水骆驼、刮刮鸡之流,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其中最常见的就是大雁、天鹅和大红腿,它们也是人们最喜爱的,一只大雁或天鹅能炖出一锅肉,烩上菜足够一家人美美地吃上几顿。如果打到了小鱼鸭之类的,人们干脆把它们剥皮剁碎,调成馅儿汆丸子。

在这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人们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只求能填饱肚子。周边几个乡镇每年都会饿死不少人,但在年年分洪的大蒲洼,却很少有饿死的。一方面,分洪年头夏秋两季会有调拨的救济粮,按人口分配后不会让农民挨饿;另一方面,得益于广阔水域中丰富的食物资源。

夏天,青纱帐慢慢长起来了,但风仍在继续刮。初夏的风少了沙尘,变得柔和且温暖,农民们也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每天早晨,各生产队的队长会集合社员、点名后出工,开始一天的劳作。

生产队时期的粮食分配一般由社员们讨论决定,多数是“三分按劳动、七分按需要”来分粮,也有“二分按劳、八分按需”的。农民参加劳动挣的是工分,男劳力每天挣十分、核一元钱,女劳力每天挣八分,由会计记工,年终将各户分的粮与挣的工分核算结账。男劳力多的家庭会分到二三百元,而缺少劳动力、孩子又多的家庭往往欠生产队几十甚至上百元。在这个年代,家家户户盼着生男孩,一是传宗接代,二是男孩长大后能多挣工分,让家庭更富裕。因此,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这一时期尤为严重。

农村生产合作社是一种集体大锅饭制度,参加劳动的农民大多不卖力气,往往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蒲洼的农民盼着下雨、盼着分洪,因为一下雨就可以歇工,一分洪,当年就可以“不劳而获”了。

津海市地处华北平原腹地,每年从夏至开始就进入了雨季。水伏前后通常会有一场暴风骤雨,之后的三个伏天会有不少连雨天。下雨时,大风裹挟着瓢泼大雨冲击大地,房屋和树木在烟雨中显得格外渺小。大雨过后,常常酷热难耐,玉米等庄稼泡在水里通常会被“煮死”,正如当地俗话说的:“阴天日头晒破罐,恶婆拳头打死汉。”因此,大蒲洼的农民更愿意种一些不怕水的作物,如高粱、黑豆等。

大蒲洼的土地大多是黑胶粘性土,不管大雨还是小雨,只要地上有积水,就会满地泥泞,脚踩上去,没走几步,鞋底就会糊上一个大泥坨,让人寸步难行。因此,一旦赶上连雨天,生产队干脆不组织劳动,人们也很少外出,大多窝在家里,一日三餐往往改成两餐了。

四高台却有个例外。韩台西边有一片沙土地,这种沙质土壤透水性好,吸水不粘,韩台人就从这块地拉来沙土,垫街道、垫院子。每每大雨过后,韩台人可以正常在街上行走,令其他三个台羡慕不已。

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八前后,华北平原通常会下一场暴风骤雨。这场雨来得突然、去得麻利,而且常在夜间下,一宿不停。民间传说这是“秃尾巴老李”回家祭拜老娘。每到此时,春生家的两个小丫头便不敢在东屋炕上睡觉了,清芬和清芳抱着小枕头跑到西屋,挤在父母和弟弟身边。当父母一边哄着两个弟弟,一边谈论这场滂沱大雨时,小姐俩会好奇地问:“什么叫‘关门雨’?‘秃尾巴老李回家’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韩春生会把从已故母亲那听来的传说再讲给孩子们:相传古代山东有个李家庄,村中有个姑娘叫秀英。龙年夏天,秀英喝了龙河里的水,不久竟怀孕了。十月怀胎后,她生下一个又黑又胖的男孩,给他起名叫“李黑”。李黑从小特别懂事,孝顺母亲,而且体格健壮,八岁就能干成人干的活。

李黑十二岁那年夏天,农田大旱,河流干枯,很多人渴死饿死。农历六月二十八这天,李黑对母亲说:“天空有一条火龙在作怪,乡亲们都是被它害死的。我要上天杀死这妖龙。一会儿咱家院里会发生变故,您一定要躲在屋里,什么也别看!”

说罢,李黑来到屋外,小院里顿时刮起旋风,雷电交加。秀英好奇地向外张望了一眼,只见一条小黑龙盘旋而起,冲出院门。秀英吓坏了,急忙去关门,却意外夹断了小黑龙的尾巴。秃尾巴的小黑龙忍着剧痛,奔上天与火龙搏斗,最终杀死了妖龙,兴云布雨,降下甘霖滋润大地。百姓得救了,而他的母亲却受惊过度去世了。

李黑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便开始游历天下,惩奸除恶。一天,他来到山西,听说江中有条白龙每年要吃掉一对童男童女。于是,李黑再次化身小黑龙与白龙缠斗,最终降服了白龙,将其关押在一个深潭,并每日镇守。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黑龙长大后,因他恪尽职守,让当地风调雨顺,造福百姓,山西人都叫他“老李”,又因他的尾巴断了,便亲切地称他“秃尾巴老李”。每年六月二十八这天是母亲秀英的祭日,“秃尾巴老李”都会从山西回到山东祭拜慈母,而华北平原那场暴风骤雨就是他“应点”而来的。

在大蒲洼,夏天的雨一旦下大了,高粱以外的大部分作物都保不住,尤其是瓜田。大雨过后,熟的、半生的瓜漂在水面上,被太阳晒一天就坏了。因此,当地农民在伏天有“挑瓜”的传统,“挑瓜”就是社员们用扁担和竹筐把田里的瓜果抢收回来。

1979年的中伏,一场大雨连续下了四天四夜,地里的西瓜、菜瓜、甜瓜、面瓜都漂在水面上。雨小了一些后,队长韩春发焦急地从生产大队广播室发号施令,让韩台每户出一个男劳力去地里“挑瓜”。

此时,韩春生正在炕上哄两个儿子玩,听到二哥的指令后,他从厢房拿出扁担和两个竹筐,用绳子系好,戴上草帽,顶着小雨就往村北的瓜地走去。雨渐渐停了,出来挑瓜的社员也多了起来,一些小孩趁着大人去瓜地,也偷偷跑出来玩。在家憋了几天,谁不想出来透透气呢!

韩春生挑着两筐西瓜往回走时,天空露出太阳的轮廓,空气又闷热起来,似乎预示着更大的降雨。当他路过龙凤河时,看到三个孩子在渠边光着屁股玩水,为首的正是远房大哥韩春喜家的洪发。

“北大渠中间太深了,别淹着孩子!”韩春生心里一紧,便走了过去,吓唬着三个孩子赶快回家。三个小子光着屁股,朝他做了个鬼脸,拿着裤衩子就跑了。

把瓜挑到生产队的大棚后,春生又和几个乡亲去挑第二趟,同行的有大侄子德福和两个远房侄子运才和运华。四人刚出村子,就看到两个孩子慌慌张张地往回跑,正是刚才和洪发一起玩水的那两个。

“站住!”韩春生大喝一声,两个孩子被吓傻了,身旁的三个侄子也是一愣。

“你俩怎么回来了?大发呢?”春生大声质问道。

两个孩子吓傻了,支支吾吾地说:“大发——他扎了个猛子,就看不着了。”

“坏了!大发八成淹着了!”春生忙对德福说,“你!快把你春喜大伯叫回来,快点!把扁担给我,跑着去!”

德福意识到大发可能出事了,蹚着水往田里奔去,身后留下一串水花。

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来到龙凤河旁,发现大发的裤衩放在一个土堆上,下面还垫着一把芦草,任凭几人怎么呼喊,都不见孩子的踪影。

“老伯,要不咱们下水摸摸,说不定这孩子扎到泥里了。”运才对春生说。

韩春生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说罢,两人开始脱衣服。

运华看着打着漩涡的龙凤河,犹豫地说:“这北大渠太深了,我水性不行,你们俩下去吧!我去大发家叫人过来。”

“行,那你快点,多叫些人手过来!”春生说完,就和运才跳进了河里。

河边的水还算暖和,但越往中间,水温就越冷。两人从岸边开始地毯式摸排,试图找到孩子的踪迹。十几分钟后,从北边田里跑来九个壮劳力,为首的正是韩春喜。看到儿子的裤衩还在岸上,他瞬间吓瘫了,众人没让他下水,其他人脱掉衣服,纷纷跳进龙凤河,加入了搜寻的行列。

又过了一会儿,从南面赶来了好多乡亲,韩台的男人几乎都来了,连几个水性好的妇女也脱了外衣,跳下河一起寻找孩子。大发的母亲毛大嫂子瘫坐在岸边,抱着孩子的衣服,哭得撕心裂肺。

“嚎什么嚎!别在这儿嚎丧!”韩春喜呵斥着。

在两个一起玩水的孩子指引下,众人把渠边和较浅的地方摸了个遍,仍然没有大发的踪影。韩春生和几个水性好的汉子开始往渠中间扎猛子,但龙凤河在上游来水的影响下变得更深了,水面打着小漩涡,水下拔凉拔凉的。几个汉子刚潜水摸了一会儿,就有两人的鼻子呛出了血,只能无奈地爬上了岸。韩春发焦急地站在岸边,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这样也不是办法,得找个水性好的来帮帮忙!”

“要不咱去李台找三爷吧?那老爷子水性好得很。”有乡亲提议。

韩春发想了想,喊道:“你们几个先找着!你们俩,跟我去李台!”说完,他带着两人往李台跑去。

不到十分钟,李台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为首的正是李三爷。李三爷名叫李宝国,虽然在李台被尊称为三爷,但他和韩春发是平辈。三爷个子不高,又黑又胖,满脸麻子,那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疤痕。年轻时,他在码头当搬运工,据说能扛起六百多斤的麻包,虽然真假难辨,但从他那粗壮的身板能看出,这人力气大得很。

众人赶紧让出一条道,三爷蹚着水来到河边,问清孩子是从哪儿扎下去的,便开始脱衣服。他把坎肩交给春发,卷起裤腿,深吸了几口气,用手搓了搓身体。尽管已经六十多岁,但从那黝黑的皮肤下仍能看到结实的肌肉。随着“咚”的一声,三爷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岸上的人们屏住呼吸,翘首以盼。韩春喜夫妇木然地站在一旁,他们盼着孩子能从旁边的田里跑出来,说是跑去捉蚂蚱或者干别的了,总之,两口子都不希望三爷从河里把孩子捞出来。

十分钟过去了,三爷依然没有浮出水面换气,众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担心他会出事。

“你们别担心,他没事!”有个老人说,“年轻的时候,我见过他在水里待半个多小时呢!”

“您老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人能在水里憋那么长的气吗?”有人质疑道。

又过了十几分钟,岸上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韩春发心里也直打鼓。

终于,龙凤河中间的水面被搅动了一下,慢慢变得浑浊起来,随后冒出一串串气泡。三爷终于浮出了水面,岸上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只见三爷用左手抹去脸上的泥浆,嘴里喘着粗气,单手划水向岸边游来,他的右手拽着一个浑身是泥的孩子。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春发和几个乡亲赶紧把他拉上岸。三爷浑身是泥,捞出的孩子毫无生气。

“没救了,扎到泥里太深,整个人都被埋住了……”三爷把孩子轻轻放在浅水里,独自走到渠边,用手舀水冲洗身上的污泥。

“我的大发呀!我的儿啊!”毛大嫂子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许多乡亲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生命就是这样无常,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小小的尸体。这种事落到谁家头上,谁能接受呢?可不接受又能怎样呢?

韩春发让几个妇女劝慰毛大嫂子,又安排春生带几个人帮春喜料理孩子的后事,其他人则继续到田里挑瓜。

那天午后,瓢泼大雨又下了起来,一连下了两天两夜。当天夜里,韩春喜顶着大雨请来李台的木匠,连夜赶工,在第二天下午打好了一口小棺材,外表油上了黑漆。当晚,孩子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第三天清晨,雨终于停了,天空雾气蒙蒙,几乎能滴出水来。四高台又淹在一片汪洋之中,水面上弥漫着雾气,一切显得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上午八点多,天终于放晴了,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挂在空中,地上的积水被慢慢烤热,庄稼又被淹死了。

乡亲们一大早聚集在春喜家的小院里,简单吃了一顿“大锅铲”后稍作休息。九点多,韩春生和五个男劳力用肩膀扛起三条木杠,木杠下悬着那口小棺材,默默地走出村子。他们蹚过炙热的积水,遇到陷脚的地方就喊着号子前行,一直往韩台西边的那块高地走去。

这块高地不知道埋葬了多少辈韩台人,今天又要多了一个幼小的躯体。送葬的人不多,也没有穿孝的,大家都打着赤脚,把裤管卷得老高。毛大嫂子在两个妯娌的搀扶下,一路蹚着积水,哭着喊着来到了这块“风水宝地”。

下葬的仪式非常简单。因为这是一片沙土高地,又是早晨新挖的坑,所以里面没有积水。小棺材很快被埋了进去,上面起一个小小的坟头。毛大嫂子在泥泞的坟地里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被架着回了家。

小洪发就这样被乡亲们送走了。说来也诡异,从那年开始,龙凤河就很少再发大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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